南国的日头毒辣,仿佛要把柏油路都晒化了。
陈水生把最后一筐沉甸甸的电子表卸在沙头角码头仓库的角落里,汗水早己浸透了那件廉价的的确良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像一块发了馊的抹布,散发着汗酸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他首起腰,用沾满黑灰的手背抹了把脸,咸涩的汗水刺得眼睛生疼。
刚喘口气,仓库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女声惊呼,夹杂着男人流里流气的哄笑。
“小姐,莫怕嘛!
交个朋友,请你饮茶啦!”
“放手!
我不认识你们!”
陈水生皱了皱眉,探出头去。
仓库外狭窄的土路上,三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混混正围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为首那个染着黄毛的,嬉皮笑脸地去拉扯姑娘的手臂。
姑娘奋力挣扎,手里紧紧攥着的编织袋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滚出几瓶印着红字的麦乳精和一个铁皮饼干桶。
“哎哟,还有好东西!”
黄毛眼尖,伸手就去抓地上的麦乳精,目光扫过姑娘纤细手腕上滑落的银镯子,在南国刺眼的阳光下,那镯子反射出一点怯生生的、微弱的光。
“啧啧,这镯子也不错嘛……”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陈水生的脑门。
十七岁在老家汉江码头扛麻袋练就的蛮力,加上这些年走南闯北攒下的血性,让他最看不得这种欺负弱小的勾当。
他二话不说,抄起脚边的扁担就冲了过去!
“滚开!”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
黄毛刚抬起头,一个裹挟着风声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嗷——!”
黄毛惨叫一声,捂着瞬间涌出鲜血的鼻子踉跄后退。
另外两个混混被陈水生那不要命的气势和同伴的惨状吓住了,骂骂咧咧地指着陈水生:“扑街仔!
你等着!”
却不敢上前,拖起黄毛,狼狈地跑远了。
尘土飞扬中,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姑娘和喘着粗气的陈水生。
姑娘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白裙子上沾了点点泥污。
她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解放鞋上全是泥点,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往下淌,眼神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
“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含着清凉的溪水,软软的,是陈水生从未听过的腔调。
她弯腰去捡散落的麦乳精,白色连衣裙的下摆轻轻扫过他沾满污泥的解放鞋鞋面。
陈水生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脚趾头在破旧的鞋子里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脸上竟有些发烫。
“没……没事。”
他瓮声瓮气地回答,下意识地在裤缝上蹭了蹭手,这才想起自己刚卸完走私货,手上全是脏兮兮的黑灰,更显窘迫。
姑娘捡好东西,重新站好,仔细打量着这个救命恩人,目光扫过他脚边那根扁担和扁担上绑着的几块亮闪闪的电子表。
“我叫林晚晴,从广州来的。
你……你是做生意的?”
她指了指那些表。
陈水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印着歪歪扭扭“Seiko”字样的廉价仿品,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他下意识地把汗湿的衬衫下摆往下拉了拉,试图遮住后腰被磨破的一个小洞。
“嗯,混口饭吃。”
他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
“谢谢你刚才救我。”
林晚晴再次道谢,声音平稳了些,像只受惊后努力镇定下来的白鹭。
“我是去香港看我舅舅的,在这里等通关。
我爸让我带些吃的用的,说那边缺这些。”
她指了指编织袋里露出的大白兔奶糖和蛤蜊油罐子,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陈水生有些看呆了。
眼前这个叫林晚晴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像是从未被太阳晒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干净和柔软。
他猛地想起自己在湖北乡下田里劳作的娘,常年风吹日晒,手背皴得像老树皮,说话总是带着泥土的气息。
“你……一个人去香港?”
陈水生有些笨拙地问。
“嗯,舅舅会来接我。”
林晚晴点点头,好奇地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从哪儿来的?”
“湖北。
老家……遭了水灾,没活路,就出来了。”
陈水生简单地说,不愿多提家里的窘迫。
“水灾?”
林晚晴的眼中流露出同情,“很严重吗?”
陈水生犹豫了一下,也许是姑娘清澈眼神里的关切触动了他,他少见地打开了话匣子:“嗯,前年夏天,长江水涨得吓人,漫过了堤坝。
村里人只能蹲在房顶上,眼睁睁看着水一点点漫过稻穗,黄澄澄的,全没了……我爹……”他声音低沉下去,“他跳进水里想捞回半袋谷子,呛了水,后来就咳,咳得像个破风箱,身子也垮了……太可怜了……”林晚晴的眼圈微微泛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淡淡馨香的手帕,递了过来,“擦擦汗吧。”
陈水生愣住了,看着那方干净洁白的手帕,再看看自己黢黑的手,连连摇头:“不用不用,我手脏……拿着吧。”
林晚晴坚持着,把手帕塞到他手里。
布料柔软微凉的触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尖锐的哨声——通关的时间到了。
林晚晴急忙提起编织袋:“我得走了!
谢谢你!
我叫林晚晴,住在广州东山口。”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帽上印着金色的“英雄”二字。
“你的名字?
我还不知道恩人叫什么呢。”
“陈水生。”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水生……”林晚晴轻声念了一遍,把钢笔塞到他手里,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这个给你!
后会有期!”
说完,她转身快步汇入涌向关口的人流。
那身白色的连衣裙在攒动的人头里跳跃了几下,像一只轻盈又倔强的白鹭,很快便消失在陈水生的视线里。
陈水生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还带着林晚晴体温的英雄牌钢笔,另一只手捏着那方柔软的手帕,鼻尖萦绕着陌生的馨香。
汗水和尘土的味道似乎都被冲淡了。
他看着罗湖桥头森严的铁丝网和持枪的边防战士,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解放鞋和扁担上廉价的电子表。
东山口?
他虽然初来乍到,但也隐隐听说,那是广州城里有身份的老派人住的地方。
她说的“外贸公司”,更是这个年代人人羡慕的金饭碗。
而他陈水生,不过是个在政策边缘游走、朝不保夕的“盲流”。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鸿沟感,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个码头小工的心头。
但手心里钢笔的触感和那抹白色身影留下的惊鸿一瞥,却像一粒种子,悄然落在了心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