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沉甸甸地压在“断魂崖”的每一块嶙峋怪石上,也压在护林员老赵的心头。
这雾,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牛乳,手电筒的光柱劈进去,像钝刀子割肉,只能勉强撕开身前几步路的混沌。
空气湿冷得刺骨,吸进肺里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腐叶和泥土的腥气。
可今天,这腥气里,却诡异地掺杂了一丝别的味道——一丝若有若无、甜腻得发腥的铁锈味。
老赵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山路上,脚下厚厚的腐殖层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
他在这片林子里钻了大半辈子,熟悉它每一次呼吸的律动。
可今天,这律动消失了。
没有鸟鸣,没有虫嘶,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只有无边的死寂,沉甸甸地裹着他,压得他心头发慌,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邪门……”老赵嘟囔了一句,声音在浓雾里撞了一下,瞬间就被吞没了,显得渺小而虚弱。
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穿过这片让他浑身不自在的洼地,回到崖上那条熟悉的小路。
手电光柱在浓白中徒劳地扫动,掠过虬结的树根,掠过湿漉漉的苔藓,掠过几块形状狰狞的卧牛石……光柱猛地顿住。
不是石头。
洼中央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影影绰绰地显出几个人形轮廓。
不是一个,两个……老赵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他屏住呼吸,僵硬地移动着手腕,让那束颤抖的光柱逐一扫过。
光,先是落在一双沾满泥泞的廉价运动鞋上,顺着蜷缩的双腿往上,照亮了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奇异的、解脱般的微笑。
是个男孩。
光柱颤抖着移开,照向旁边。
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身影歪斜地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头颅无力地垂向胸前,双臂软软地搭在身体两侧。
帽衫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在旁边……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姿势竟显得有些安详,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像在沉睡。
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毫无起伏的胸膛,宣告着生命的彻底沉寂。
老赵的手抖得厉害,光柱也跟着乱晃。
他看到了更多:一个穿着褪色工装外套的男人仰面躺着,嘴巴微微张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蜷缩着,像一只受惊后冻僵的鸟;还有一个……光柱扫到洼地边缘,猛地定住——那里,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长发女子,背对着他,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悬着,脖颈被一根粗糙的登山绳紧紧勒住,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横枝上。
她的脚尖离地只有寸许,像一具被吊起的破败人偶。
六具!
整整六具尸体!
嗡的一声,老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天旋地转的眩晕。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死亡气息,混合着山林的湿冷,汹涌地钻进他的鼻腔,塞满了他的肺叶。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后跟踢到了什么硬物。
啪嗒。
手电筒脱手掉落在地,滚了几圈,光柱斜斜地向上射出,不偏不倚,正好照亮了那个悬吊着的长发女子的侧脸。
惨白。
毫无血色。
眼睛圆睁着,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呐喊,却被那根夺命的绳索死死扼住。
光柱下,她脖子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狰狞可怖,边缘的皮肤被粗糙的绳索磨破,渗出暗红的血痂。
死寂。
只有老赵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浓雾弥漫的死亡洼地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心脏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他因极度恐惧而眼前发黑时,散落在那个平躺女孩身边的几张纸,被手电筒余光扫过,刺入了他混乱的视野。
那纸是打印的,格式异常规整。
最上方,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老赵的瞳孔:《归零宣言》标题下方,是几段冰冷、绝望却又透着一股诡异平静的文字:“……生如累卵,世若樊笼。
此间污浊,己无可恋。
相约于此,共赴归零…………感谢‘导师’指引迷津,得见彼岸澄澈…………尘归尘,土归土。
此身寂灭,方得永恒宁静……”在宣言的末尾,一个触目惊心的网址被清晰地标注出来:“归零之地……”老赵瘫坐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冰冷的名字。
他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几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归零宣言》,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将他撕裂。
断魂崖的浓雾,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了老赵失魂落魄的身影。
死寂的山林里,只剩下六具姿态各异的年轻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落幕的惨剧,以及那个名为“归零之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网络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