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夏,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的日头毒得像泼在地上的熔铅。
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黄包车碾过的辙痕要过半晌才能慢慢平复,空气里飘着股沥青被烤焦的糊味,混着远处工厂烟囱冒出来的煤烟,呛得人嗓子眼发紧。
老周的卦摊就支在修表摊与烟纸店中间的夹缝里。
蓝布幡被晒得褪成了月白色,边角卷着毛边,“周半仙”三个毛笔字是前清秀才写的,如今捺脚处被去年的雨水泡出个模糊的洞,风一吹,那破洞就跟着幡子抖,像只半睁半闭的眼。
他盘腿坐在藤椅上,草帽压得低,遮住了眉骨和鼻梁,只露出半张脸——下巴上沾着点旱烟油子,嘴角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嘴唇干裂起皮,像是久旱的田埂。
指间三枚铜钱转得飞快,“叮当、叮当”的轻响在嘈杂的街面里像串碎珠子。
这是他的幌子,是给日本人看的“本分”。
真正让他竖起耳朵的,是街面上每一个过路人的脚步声。
黄包车胶皮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吱呀——”的***,那声音里裹着车夫的喘息,每一声都拖得老长,像是拉着座山;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桂花赤豆汤——冰镇的嘞——”,木梆子敲得有气无力,梆子声里带着股暑气的黏,连吆喝都透着股蔫;穿西装的洋人举着象牙柄遮阳伞,皮鞋跟敲出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踩着傲慢,伞沿垂落的流苏扫过路面,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这些声音都被老周的耳朵筛了出去。
他的耳朵像装了个特制的筛子,网眼大小刚好能漏过无关紧要的杂音,只把那些藏着“事”的动静留下来。
比如此刻,由远及近的马靴声。
不是巡捕房的胶底靴——那些靴子踩在地上发闷,像裹着层棉花。
这是军用马靴,铁掌钉得扎实,每一步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劲,碾过路面碎石时,会溅起细碎的火星子。
老周甚至能“听”出火星子的颜色,暗红的,像灶膛里没烧透的炭,带着股子憋着的狠劲。
他指尖的铜钱猛地停了。
三枚铜钱卡在指缝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铜绿蹭在布满老茧的指腹上,像嵌了层洗不掉的青锈。
“周桑。”
声音砸下来时,带着股生涩的卷舌音,像钝刀子割麻布,每一个字都磨得人耳朵疼。
老周慢慢掀起草帽,帽檐蹭过鼻尖,带出点汗味。
佐藤少佐就站在摊前,军绿色的制服熨得笔挺,领口的金穗子被日头晒得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
这人左眼尾有颗痣,黄豆大小,不笑的时候像趴在那儿的一只黑虫,笑起来就跟着往上挑,活了似的。
身后两个士兵挎着三八式步枪,枪身擦得能照见人,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左边那个瘦高个的,食指总在扳机护圈上蹭,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
老周认得他,上周在西马路的酒馆里,就是这小子,因为卖唱的姑娘唱了段《松花江上》,抬手就用枪托砸过去。
当时姑娘的额头破了,血顺着脸颊往下淌,染红了月白色的旗袍,这小子却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说“支那人不配唱曲子”。
“太君是问前程,还是问姻缘?”
老周弓着背站起来,腰间的旧布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褂子。
那补丁是用三种颜色的碎布拼的,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他刻意把腰弯得更厉害些,让对方能清楚看见自己小臂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十年前在十六铺码头扛活,为了抢一个日本商人掉落的钱袋,被浪人用刀划的。
当时血淌了一地,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水洼,他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浪人把钱袋揣进怀里,临走时还往他伤口上踹了一脚。
这道疤,是给日本人看的“顺从”,也是给自己留的警醒——有些亏能吃,有些气不能忍。
佐藤没接话,从皮包里掏出个锦盒,“啪”地拍在卦摊上。
红绸子裹着的龟甲滑出来,边缘有圈细密的裂纹,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捏过无数次,甲面的纹路里嵌着点黑泥,凑近了能闻见股土腥气。
老周的目光在龟甲上扫了一眼,就落在了佐藤的靴底。
褐色牛皮靴擦得锃亮,能照见路边的槐树影子,却在鞋跟和鞋底衔接的地方,沾着层薄薄的灰白细沙。
不是外滩的泥沙——外滩的沙混着贝壳碎屑,磨起来发脆,舔一下还有股咸腥味;也不是静安寺那边的黄土,沾在鞋上会结成块,风一吹就扬起黄雾。
这沙细得像面粉,捏在手里能从指缝全漏下去,还混着几粒暗红的铁屑。
老周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浦东军火库的石英砂。
去年冬天,他去那边收破烂,在墙根蹭破了裤脚,带回的沙子就是这模样。
当时他还觉得稀奇,抓了一把在指间搓,那铁屑硌得掌心生疼,后来问了在军火库附近种地的老王才知道,日军为了防潮,特意在沙袋里掺了碎铁渣,说是能“镇住潮气”。
“问‘清乡’。”
佐藤的手指在龟甲上敲了敲,指甲修剪得整齐,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
“下周,浦东。
吉,还是凶?”
老周抓起三枚铜钱,扔进龟甲里。
手腕晃了三晃,“哗啦”一声倒在摊面上的帆布上。
两背一面,是“阳爻”。
他没说话,又把铜钱抓起来,重新晃。
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照在他手上,那些老茧的纹路看得一清二楚,像幅缩小的地图。
第二次,还是两背一面。
佐藤的靴尖在青石板上蹭了蹭,鞋底的细沙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堆。
老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堆沙,数着沙粒的多少——不多,说明他刚从军火库出来,没在那儿久留。
这倒是个有用的消息,至少能确定,他们还没开始大规模布防。
第三次晃完,铜钱落在帆布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这次是两正一反。
老周盯着卦象,眉头拧成个疙瘩,像是真的在费神琢磨。
他伸出手指,在龟甲内侧那些天然的裂纹里蹭了蹭——那里早就被他用指甲刻出了几个浅浅的凹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此刻指尖划过,刚好在三个凹点上各添了点泥垢,把盲文“酉”字的三点,藏得严严实实。
这是他和小满约定的时间暗码,“酉时”就是傍晚六点,足够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这卦是‘泽风大过’。”
老周抬起头,脸上堆起笑,皱纹里的灰被扯得更明显,“上兑下巽,兑为泽,巽为风。
风助水势,看着顺得很,其实底下藏着窟窿。”
他用手指在帆布上画了个圈,又猛地往下一戳:“太君要是往西南方向去,记着午时前一定得回头。
过了午时,水漫上来,船就翻了。”
这话里藏着两层意思:“西南”是军火库的反方向,他故意指错路,想拖延些时间;“午时”是明面上的话,暗地里对应的是他刻的“酉时”——按老规矩,午时到酉时差三个时辰,足够他们提前准备。
佐藤盯着他的脸,左眼尾的痣动了动。
忽然,他从怀里掏出块怀表,金壳子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
表盖打开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老周的耳朵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这表的走时声他熟。
秒针每跳三下,就会顿一下,像是喘不过气似的。
修表摊的老李有块一模一样的,说是去年从一个战死的日本军官身上收来的,零件坏了大半,修了半个月才勉强能走。
老李拆开表盖时,他凑过去摸过,表盖内侧刻着个小小的“佐藤”,当时还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现在看来,这表十有***是佐藤的同批次配给,说不定连编号都挨着。
“周桑的卦,一向很准。”
佐藤合上表盖,把龟甲塞进怀里,锦盒随手扔在卦摊上,“上次我问能不能抓到那个‘夜枭’,你说‘鹰落浅滩’,果然三天后,他就在苏州河里被捞了上来。”
老周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汗混着铜绿发黏。
那个被叫做“夜枭”的年轻人,他见过一面。
上个月在霞飞路的咖啡馆门口,那小子穿着件灰色学生装,手里拎着个牛皮纸包,眼神亮得像星星。
当时他还以为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后来才知道,那纸包里是日军的布防图。
为了把图送出去,夜枭在苏州河码头被围堵,最后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爆炸声传来时,老周正在对面的烟纸店买火柴,震得他耳朵嗡嗡响,烟纸店老板的玻璃柜台都裂了道缝。
他当时就暗下决心,绝不能让下一个“夜枭”白白牺牲。
佐藤转身时,军靴又带起一阵沙。
两个士兵跟在后面,瘦高个的步枪托又在地上磕了一下,“咚”的一声,像敲在老周的心上。
三人的脚步声在街角拐了弯,被一辆路过的卡车轰鸣声吞没。
那卡车装着些盖着帆布的箱子,帆布底下露出半截枪管,不用问也知道,是往军火库送的新货。
老周盯着地上那堆细沙,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指尖飞快地在沙堆里划了个“十”字。
这是告诉后面可能盯着的人,情报里有时间信息。
他站起身,抓起旱烟杆,在卦摊的铁盒里捻了点烟丝,却没点火。
烟丝是“老刀牌”的,劲大,呛得人咳嗽,平时他抽不惯,今天特意备着,就是为了掩饰可能发抖的手。
眼角的余光里,修表摊的老李正低头擦一块怀表,镜片后的眼睛朝他这边眨了眨。
老李的修表摊挂着个铜铃,是用来招呼客人的,平时谁碰一下,老李都会瞪眼睛,说“铃铛响多了漏财”。
只有他们几个“自己人”知道,这铃铛是信号铃:一声报信,两声确认,三声催行。
老周拿起卦摊旁的铜签——那是算卦时用来指卦象的,铜头磨得发亮,是他用了十年的老物件。
他走到修表摊边,装作看墙上挂着的表,手腕轻轻一抬。
“当——”第一声铃响,像冰碴子掉在地上,脆生生的。
老李的头没抬,手里的螺丝刀转了个圈,把一个齿轮拧得更紧了些——这是“收到”的意思。
“当——”第二声,老周看见二楼的百叶窗动了一下,米白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一抹蓝布的影子——是小满,她也收到了信号。
“当——”第三声刚落,老周就转身往自己的卦摊走。
他听见老李在身后嘟囔:“周瞎子,你碰我铃干啥?
不知道这玩意儿金贵啊?”
“手滑,手滑。”
老周笑着应,开始收摊。
蓝布幡被卷成个长条,用绳子捆在藤椅背上,绳子是三股拧的,结实得很,是小满去年给他编的;三枚铜钱和那块备用的龟甲(比佐藤拿走的那个小一圈,是他特意找的替代品)被塞进布包,布包的补丁上绣着朵小小的石榴花,也是小满的手艺;佐藤留下的空锦盒被他随手扔进了烟纸店门口的垃圾桶——那里面是空的,佐藤故意留下的,试探他会不会捡。
这种小把戏,他见得多了。
扛起藤椅时,老周的肩膀顿了顿。
藤椅的一条腿松了,是今早特意弄的,用细铁丝松松地捆着,走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刚好能掩盖他鞋底沾着的细沙声——他刚才蹲身系鞋带时,偷偷捏了把佐藤靴底的沙,要带回给小满比对,确认军火库的具***置。
这沙里的铁屑含量,能看出沙袋是不是新换的,新换的沙袋意味着防守更严,得另想办法。
经过修表摊时,老李递过来个油纸包,用油绳捆得扎实,绳结是“双套结”,只有他们几个才会打。
“你徒弟托我修的表,说是急用。”
老李的声音压得很低,镊子夹着的齿轮在零件盒里碰出轻响,“我给调快了三分钟——酉时的事,得提前准备,别跟上次似的,差点误了点。”
老周接过来,油纸包硬邦邦的,形状像块怀表,边角却有点硌手,像是藏了什么金属东西。
不用摸也知道,是子弹,至少有三发。
老李担心他今晚有危险,这是给他的防身家伙。
上次夜枭出事,老李自责了好几天,说要是早给夜枭备着家伙,说不定能杀出重围。
“谢了。”
老周低声说,把油纸包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棱角。
“谢啥,都是自己人。”
老李头也没抬,继续摆弄手里的零件,“路上当心点,刚才看见王翻译的车在街角停着,鬼鬼祟祟的。”
老周“嗯”了一声,扛着藤椅往霞飞路尽头的弄堂走。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个瘦高的惊叹号。
弄堂口的墙根下,蹲着三个穿短打的汉子。
一个在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烟雾缭绕中,能看见他眼角的刀疤,是老郑,负责望风,据说以前是青帮的,对法租界的每条巷子都熟得像自家后院;一个在用草绳编鞋底,手指飞快,绳子在他手里像活了似的,是阿福,能在三分钟内打开法租界任何一把锁,上次夜枭要的码头仓库钥匙,就是他配的;还有一个靠在墙上,帽檐压得低,露出的下巴上有块刀疤,是大刘,以前是猎户,枪法准得能打中飞雀,上次在西马路,就是他开枪打伤了那个瘦高个士兵的胳膊,替卖唱的姑娘报了仇。
见老周过来,抽旱烟的老郑把烟锅往鞋底磕了磕,火星溅在地上,“嘶”地灭了;编草绳的阿福收起了绳子,往怀里揣时,露出半截亮晶晶的铁丝;大刘则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条道,眼神警惕地往老周身后瞟了瞟,确认没人跟着。
他们是“自己人”,是在这乱世里,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老周走进弄堂,藤椅腿的“咯吱”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撞在两侧的石库门上,又弹回来,像在跟自己说话。
两侧的石库门大多关着,门环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挂着红布条,是说家里有病人,不方便接应;有的挂着铜锁,是暂时没人,不能停留;走到第三个门时,老周停住了脚。
这扇门的门环上,缠着圈细麻绳,绳头打了个蝴蝶结。
安全信号。
是小满早上留的。
他放下藤椅,抬手推了推门。
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股石榴花的香味混着淡淡的霉味飘了出来。
天井里的石榴树长得正旺,枝繁叶茂,把半个天井都遮住了,红得发紫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玛瑙,踩上去软软的,带着点湿意。
二楼的窗帘又动了动。
米白色的窗帘后,映出个纤细的影子。
老周抬头时,正好看见那影子举起手,手里好像握着个长东西,末端有点尖,像是支毛笔。
是小满。
她手里拿的,应该是那支用来传递情报的狼毫笔——笔杆里是空的,能藏下卷成细条的纸。
那支笔是她父亲留下的,笔杆上刻着“守心”两个字,她父亲是前清的秀才,后来成了教书先生,因为藏了半箱抗日传单,被日军枪毙了。
老周扛起藤椅,拾级而上。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很。
楼梯扶手积着层薄灰,指腹蹭过去,能留下道浅浅的印子——这是小满故意没擦的,要是灰被擦掉,就说明有生人来过。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的棱角——子弹的寒意透过纸传来,像块冰贴在皮肤上。
酉时的情报必须送出去。
佐藤带着刻了盲文的龟甲,肯定会去军火库核查。
如果他们发现龟甲上的秘密,不仅今晚的行动会暴露,连小满和老李都可能被牵连。
老周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揣了只兔子。
他想起三年前,也是在这条楼梯上,他把刚满十六岁的小满从后门送走,让她去乡下躲了三个月。
当时有个叛徒供出了她的名字,说她父亲藏的传单都交给她了。
那天夜里,日军把这条弄堂翻了个底朝天,手电筒的光柱像毒蛇一样在墙上游走,小满就躲在楼梯下的暗格里,咬着块布,连哭都不敢出声。
走到楼梯转角,他忽然停住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轻得像猫踩在棉花上,几乎听不见。
但老周还是捕捉到了——那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不是粗布,是细布,军绿色的细布。
日军的制服料子他太熟悉了,去年收破烂时,收到过一件撕破的日军制服,那料子蹭在皮肤上,滑溜溜的,带着股机油味。
他攥紧了怀里的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楼梯口的穿衣镜蒙着层灰,镜框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
镜子的右下角,有块玻璃是裂的,像张咧开的嘴,透过裂缝,老周看见一抹军绿色的衣角,正慢慢往墙后缩。
是佐藤的人。
他们没走,跟着他来了。
老周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走。
藤椅腿的“咯吱”声掩盖了他加速的心跳。
他数着台阶,一共十七级,每一级的磨损程度都不一样,第三级的木头松了,踩上去会发出“空”的一声,第十一级有个钉子冒出来,能勾住裤脚——这些都是他和小满记熟的暗号,哪级台阶有动静,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图。
二楼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点微光,像只睁开的眼。
里面传来小满哼着的苏州评弹调子,软糯得像糯米团子,是《玉蜻蜓》里的一段:“劝小姐,莫悲伤,人生聚散本无常……”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学过,嗓子没坏时,唱得比戏园子里的角儿还好听。
他抬手,准备敲门。
指关节刚要碰到门板,就听见里面的评弹调子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唱,只是节奏快了半拍——这是小满的暗号,意思是“里面安全,但有异常”。
就在这时,怀里的油纸包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他自己动的,是外面传来的震动——楼下的石榴树,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花瓣堆里,闷沉沉的,像块石头落进了棉花。
是大刘的信号?
大刘的信号通常是两声轻响,像鸟啄木头,这一声重响,不对劲。
还是……别的什么?
老周的手停在半空,鼻尖萦绕着石榴花的香,甜得有些发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步枪机油的味道——很淡,但瞒不过他的鼻子。
那是日军步枪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枪油和铁锈,跟他早上在佐藤的士兵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扫过楼梯转角的阴影,那块军绿色的衣角己经不见了,像是融进了墙里。
但他知道,人还在,就藏在暗处,像条等着捕猎的蛇。
老周慢慢放下手,转身靠在楼梯扶手上,假装歇脚。
藤椅被他放在身侧,“咯吱”声停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小满的评弹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
他得想个办法。
不能让小满出来,也不能自己下去。
最好的办法,是让暗处的人以为他发现了破绽,主动现身。
老周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对着楼上喊:“小满,你爹托我给你带的桂花糕,我放楼下了啊,记得拿。”
这是句暗语,“桂花糕”代表有危险,“放楼下”是让她从后窗走。
里面的评弹声戛然而止。
过了半晌,传来小满“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应他。
老周点点头,扛起藤椅,转身就要往下走。
刚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股刻意压低的沙哑:“周先生,楼上没人,你跟谁说话呢?”
老周的脚步没停,心里却明镜似的——鱼上钩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见一个穿军绿色制服的士兵站在楼梯口,手里握着步枪,枪口微微下垂,却对着他的肚子。
不是那个瘦高个,是另一个,脸上有道疤,从眉骨一首到下巴,看着挺吓人。
“哦,是太君啊。”
老周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我跟楼上的姑娘说话呢,她爹托我带了点东西。”
“楼上没人。”
疤脸士兵的声音很冷,像冰碴子,“我们刚才己经查过了,这屋子是空的。”
“空的?”
老周故作惊讶,“不可能啊,我早上还看见她在这儿晒被子呢。”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挪动脚步,让藤椅的一条腿对着疤脸士兵的脚踝——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疤脸士兵冷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枪口抬了抬,对准老周的胸口:“周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佐藤少佐还有事找你。”
“找我?”
老周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楼梯扶手,“我刚给少佐算完卦,还有什么事啊?”
“去了就知道了。”
疤脸士兵伸手就要抓他的胳膊。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疤脸士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下意识地转头往楼下看。
就是现在!
老周猛地举起藤椅,往疤脸士兵的腿上砸过去。
藤椅腿“咔嚓”一声断了,疤脸士兵惨叫一声,跪倒在楼梯上,步枪掉在地上,滑到了楼下。
老周没敢停,转身就往楼上冲,一把推开虚掩的门,闪身进去,然后迅速把门反锁。
“砰!
砰!
砰!”
门外传来剧烈的撞门声,疤脸士兵在外面嘶吼着,用枪托砸着门板。
老周靠在门上,喘着粗气,抬头看见小满站在屋子中央,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狼毫笔,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惊慌。
“别慌。”
老周低声说,“从后窗走,大刘应该在后面接应。”
小满点点头,转身就往窗边跑。
她的蓝布旗袍在跑动中扬起一个角,露出胳膊上的旧伤,那是三年前被日军的军犬咬伤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蛇。
老周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个青花瓷瓶上,那是小满父亲的遗物,瓶身上画着石榴花,跟天井里的一模一样。
他抓起瓷瓶,走到门边,准备在对方破门而入时,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撞门声越来越响,门板己经开始变形,裂缝里能看见疤脸士兵狰狞的脸。
“快!”
老周对着小满喊道。
小满己经推开了后窗,外面传来大刘的声音:“小满,快跳!”
小满回头看了老周一眼,眼里含着泪,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几乎就在同时,门板“轰隆”一声被撞开,疤脸士兵带着两个日军冲了进来,枪口对准了老周。
老周举起青花瓷瓶,却没有扔出去。
他看着日军的枪口,忽然笑了,笑得很坦然。
“你们找不到她的。”
他说,“她会把情报送出去的,就像夜枭一样。”
日军的枪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响起,像炸雷一样。
老周感觉胸口一热,像被火烧了似的,他慢慢倒下去,眼睛最后看到的,是窗外飘进来的一片石榴花瓣,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