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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发表时间: 2025-08-23

京中贵女圈皆知,江家阿慈最是娴静端庄。

>直到那日,我两个闺中密友硬拽着我去茶楼“品鉴”避火图,林见鹿拍着大腿嚷嚷:“裴将军这身板,一夜七次不在话下!”

>雅间门吱呀轻响,裴玄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赫然出现。

>他身后小厮的吆喝响彻云霄:“将军,您给夫人带的点心好了!”

>——后来裴玄野咬着我的耳垂低语:“夫人那日品评……为夫深以为然,今夜定当躬体力行,不负盛赞。”

万乐十年的春尾巴尖儿,尚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微凉,却已然被窗棂外泼洒进来的、金子般的日光烘得暖融融。风里揉进了玉兰将谢未谢的淡香,还有新叶勃发的、微涩的清气,悄然潜入这间属于江家嫡小姐的闺阁。

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隔扇,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摇曳的花影。我,江念慈,正凝神整理案头几卷翻看了一半的《女诫》与《内训》,指尖拂过微凉的纸页,动作是自幼被母亲耳提面命、刻进骨子里的柔缓。父亲官居户部左侍郎,正二品的清贵,江府的门楣与规矩,便如这书案上纤尘不染的端砚,是丝毫错乱不得的。

“姑娘,”丫鬟芝兰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惯有的沉稳,她端着一个剔红缠枝莲纹的托盘进来,上面稳稳放着一盏青瓷盖碗,“夫人吩咐送来的新茶,说是昨儿才到的明前龙井,最是清心。”我颔首,刚欲接过,一阵风也似的动静便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串清脆又略显莽撞的环佩叮当,直扑内室而来。那湘妃竹的门帘被人“哗啦”一声毫不客气地掀开,撞得珠玉乱响。

“江小慈!发什么呆呢!”人未到,声先至,清亮爽利,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冲劲儿,林见鹿,将门虎女,其父乃京营指挥使林啸。她今日一身杏子红骑装,勾勒出矫健利落的身姿,乌发高束成马尾,只用一根赤金小簪固定,行动间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生气,像只莽撞又鲜活的小鹿。几步窜到我跟前,俯身凑近,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我脸上逡巡,嘴角勾起促狭的笑:

“莫不是哪家的俊俏郎君,隔着院墙递了相思帕子,勾了我们小慈的魂儿去?”

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我,正是我那两个“祸害”闺友之一,将门虎女林见鹿。她身后,慢悠悠踱进来的那位,穿着鹅黄底子绣折枝玉兰的软缎褙子,身量娇小,一张圆润的苹果脸,腮帮子还微微鼓动着,手里捏着块咬了一半的椒盐杏仁酥——不是督察院左都御史家的掌上明珠苏棠又是谁?

“鹿鹿!”我无奈地唤她,脸上却不由自主带了笑,方才那点闺阁沉静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你嗓门再大些,怕是我母亲院里的嬷嬷都要被你惊动了。” 目光转向苏棠,“棠棠,你这点心渣子,可别又落我新换的绒毯上。”

苏棠赶紧把剩下的小半块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哎呀,阿慈姐姐最好了,李记新出的椒盐酥,香得舌头都要吞下去,特意给你也带了份儿呢!”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

林见鹿一***坐在我书案对面的玫瑰椅上,大喇喇地拿起我刚放下的那盏茶,“咕咚”就是一大口,看得芝兰眼皮一跳。“哎哟,可渴死我了!”她咂咂嘴,浑不在意那上好的龙井被她牛饮,“我说江小慈,大好春光,闷在屋子里对着这些劳什子书册发霉,你也不嫌气闷?走走走,今儿西苑那边的榴花开得泼天泼地的,红得跟火炭似的,咱们看花去!”

她口中的“劳什子”,正是指我案头那几本闺训。苏棠也凑过来,扯着我的袖子晃:“就是就是,阿慈姐姐,听说西苑角门边上新来了个捏糖人的老把式,手艺绝了!去晚了怕挤不进去呢!”

春日的西苑,水波澹澹,杨柳堆烟。我们三人沿着太液池畔的垂荫漫步,裙裾拂过茵茵绿草。林见鹿像匹撒欢的小马驹,一会儿指着远处柳树下几个探头探脑、故作潇洒吟诗的少年郎,毫不客气地嗤笑:“啧,瞧瞧那几个酸丁,摇头晃脑的,那诗做得还没我家养的那只八哥叫得好听!”一会儿又扯着嗓子跟岸边叫卖新鲜莲蓬的小船讨价还价,生生把两文钱一支压成了一文半,惹得船家哭笑不得。

从入口处老妪竹篮里水灵灵的樱桃,到路边摊子上热气腾腾、撒了厚厚一层芝麻糖霜的驴打滚,再到林见鹿砍价买来的清甜莲蓬,苏棠一路走一路吃,小嘴就没停过,腮帮子始终鼓囊囊的,像只贪食的松鼠。偶尔看到岸芷汀兰,她也能冒出一句:“这花儿瞧着好看,不知道能不能裹了面糊炸来吃?”惹得我和林见鹿笑作一团。

“哎,你们瞧那边!”林见鹿忽然用手肘捅了捅我,下巴朝远处一座临水的敞轩点了点。轩内人影绰绰,似乎聚了不少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飘来,更有些刻意拔高的谈笑声,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炫耀。

“嘁,”林见鹿不屑地撇撇嘴,“又是那帮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公子小姐,附庸风雅,开什么‘榴花诗会’。酸文假醋的,听着就牙疼。”她眼珠一转,狡黠的光芒闪过,“咱们去那边水榭,清净!让玉树她们把咱们带的果子点心摆出来,再叫小舟送些冰湃的梅子汤来,那才叫真自在!”

水榭临水,三面开敞,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遮了午后的斜阳,又透进习习凉风,果然比那喧闹的敞轩清幽惬意得多。芝兰和玉树手脚麻利地铺开锦垫,摆上攒盒,里面是府里精致的玫瑰酥、豌豆黄、枣泥山药糕。苏棠带来的椒盐酥也放在显眼处。不多时,玉树引着一个提着食盒的舟子过来,食盒里是几盏用井水湃得冰凉沁骨的酸梅汤,盏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林见鹿端起一盏梅子汤,满足地灌了一大口,畅快地“哈”了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和苏棠:“哎,说到那帮子人,你们可听说了没?就那个鼻孔朝天、走路恨不得横着膀子晃的承恩伯世子,前几日在醉仙楼,为了个唱曲儿的小娘子,跟忠勤伯家的老三打起来啦!桌子都掀翻了好几张,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啧啧,那叫一个热闹!”

苏棠正捏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往嘴里送,闻言立刻睁大了眼睛,连点心都忘了咬:“真的?为了个唱曲儿的?后来呢?谁打赢了?”

“嗨,还能有谁?”林见鹿撇撇嘴,一脸鄙夷,“两个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被顺天府巡街的衙役撞了个正着,拎小鸡崽儿似的给提溜走了!听说各自家里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才把人给赎出来,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亲眼所见,末了还总结道,“所以说,找郎君啊,光看皮相家世顶什么用?还得是像……”她目光在我脸上溜了一圈,促狭的笑意又浮上来,“像咱们阿慈未来那位似的,那才叫真本事!”

我被她看得脸上一热,拈起一块豌豆黄,作势要堵她的嘴:“胡吣什么呢!什么未来那位,八字还没一撇,再浑说,这点心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怎么是浑说?”林见鹿灵活地躲开我的手,笑嘻嘻地,“京城里谁不知道,裴老将军府上那位‘玉面修罗’裴小将军,年纪轻轻就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升了昭勇将军,掌着京营精锐,那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可比那些个斗鸡走狗、只会吟风弄月的纨绔强出百倍千倍去!”她说着,脸上竟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敬佩,“我爹在家提起他,都少有的不挑刺儿,只说是个能扛事儿的。”

裴玄野,表字行之。这个名字,近来在京中贵戚的圈子里,被提及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多。父亲偶尔在书房与人议事,门缝里漏出的只言片语,也隐约与这名字有关。裴家世代将门,深得圣心。裴玄野少年袭爵,并非躺在祖荫下的膏粱子弟,而是真刀真枪在边关滚出来的前程。据说其人冷峻寡言,治军极严,在军中威望极高,有“玉面修罗”之称。这样的人物,于我,于江家,都像是天际盘旋的鹰隼,遥远而带着凛冽的锋芒。

苏棠咽下嘴里的点心,也来了兴致,小声道:“我也听我爹提过一嘴,说裴将军在朝会上,那是连首辅张阁老的话都敢驳的!硬气得紧!不过……”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有点困惑,“都说他冷得跟块冰坨子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阿慈姐姐,你说这样的人,日后相处起来,得多闷得慌啊?”

相处?这个念头让我心尖莫名地微微一颤,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那样一个活在金戈铁马、军令文书中的男子,与我这方寸闺阁、笔墨女红的世界,何止隔着千山万水?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悄然浮上心头。

“闷?”林见鹿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男人嘛,在外头威风八面就够了!真要找个话痨,天天在你耳边嘚吧嘚吧,那才烦死人呢!要我说,阿慈,”她转向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怂恿的坏笑,“赶明儿得了空,咱们想法子去瞧瞧这位裴小将军的真容如何?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看看是不是真长了三头六臂,还是跟话本子里写的似的,貌比潘安,冷若冰霜?”

“胡闹!”我吓了一跳,连忙嗔她,“女儿家的,哪有这样……这样不知羞的!传出去像什么话!”话虽如此,心底却因她这大胆的提议,莫名地掠过一丝自己也未曾深究的、细微的波澜。

“哎呀呀,瞧把你吓的!”林见鹿哈哈大笑起来,浑不在意,“咱们悄悄儿的,谁知道?再说了,就许他们男人评头论足,咱们姑娘家还不能瞧瞧自己未来的……呃,潜在的议亲对象了?”她理直气壮,随即又兴致勃勃地拍手,“就这么定了!棠棠作证!等过两日,找个由头,咱们就去那朱雀大街最有名的茶楼‘一品香’蹲点去!听说裴将军常在那边过马,去衙门点卯!保管让你看个真切!”

夕阳熔金,将太液池水染成一片绚烂的流霞。暮鼓声隐隐从皇城方向传来,悠长而沉浑,提醒着归家的时辰。我们三人沿着池畔迤逦而行,身后跟着各自的丫鬟。芝兰和玉树提着空了大半的攒盒食篮,玉树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苏棠没吃完的、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半包椒盐酥。林见鹿的丫鬟红瑛和绿玉则护在她左右,红瑛手里还拎着林见鹿射箭赢来的一盏小巧玲珑的走马灯。苏棠的两个小丫鬟蜜芽和蜜桃,一个拿着新买的五彩风车,一个捧着刚得的泥叫叫,脸上都带着出游尽兴后的红晕。

一辆宽敞的青帷油壁马车停在苑外僻静处,车檐下悬着的“江”字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踩着脚凳上了车,车厢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我的闺阁里惯用的沉水香气息。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轻响,微微晃动着。车轮在京城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中穿行,碾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御街。马车内,暖黄的羊角灯映照着三张年轻明媚的脸庞。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笑声清脆,分享着今日的趣事,憧憬着下一次的相聚——看马、尝新点心、或许还有……那个胆大包天、尚未成形的“看郎君”计划。苏棠说到兴奋处,手里的椒盐酥碎屑簌簌落下,沾在了她鹅黄色的衣襟上,像撒了一小片金色的星子。林见鹿则豪气地拍着胸脯保证,定让她哥挑两匹最温驯的小母马给我们骑。

我靠在车壁柔软的锦垫上,听着她们热烈的话语,唇角噙着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外面是京师的夜,酒楼茶肆的灯火勾勒出飞檐斗拱的轮廓,丝竹管弦与市井叫卖声交织成一片模糊而喧腾的背景。那喧腾之中,似乎有一个名字,带着金铁般的冷冽气息,无声无息地潜入这方温暖狭小的天地——裴玄野。未来,就像这御街两旁次第亮起又隐入黑暗的灯火,明明灭灭,延伸向一片未知的、却又似乎被某种无形力量悄然勾勒出轮廓的远方。车轮辘辘,碾过春末夏初微暖的夜风,也碾过少女心头一丝难以捕捉的、对不可知命运的悄然悸动。

晨光熹微,带着初夏特有的、一丝尚未被暑气蒸腾干净的清冽,透过茜纱窗棂,在闺房内织就一片朦胧的暖金。铜镜中映出一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眉目沉静,带着晨起时分的慵懒。芝兰执着一柄温润的犀角梳,正细细捋着我及腰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声响。玉树则在熏笼旁,将昨夜熏好的浅碧色缠枝莲暗纹云锦襦裙小心展开,淡淡的沉水香与衣物熏染的茉莉清气交融,在静谧的室内缓缓流淌。

“姑娘,”玉树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今早前头传话过来,说老爷下朝回府后,请姑娘去一趟书房。”

梳齿划过发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父亲公务繁忙,下朝后径直唤我去书房,而非在内院由母亲转达,这情形,并不寻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丝晨起的慵懒瞬间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种微妙的、带着某种预感的紧绷。镜中的自己,眼睫微微垂下,遮住了瞬间翻涌的心绪。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如常。

书房位于外院东侧,绕过几丛修竹,便见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半掩着。门口侍立的小厮见了我,无声地躬身退开一步。门内,檀香的气息沉郁而肃穆,混合着墨香与纸张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父亲,户部左侍郎江弘文,身着深绯色常服,正负手立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头堆着几份摊开的卷宗。他身量清癯,面容端肃,眉宇间是多年案牍劳形沉淀下的深刻纹路,此刻正凝神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榴花,那如火如荼的红,映在他沉静的眼底,却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冷的审视。

“父亲。”我敛衽行礼,垂首肃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惯有的、衡量事物般的审度。那目光并不严厉,却足以让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念慈,”他唤了我的名,“裴家那边,已有明确回音。”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裴老将军与裴夫人,对你甚是满意。裴家三郎,”他提及裴玄野的表字,语气并无波澜,“虽因军务羁绊,未能亲至,却也托其父转达了允诺之意。”

允诺。这两个字像两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我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这便是了。那盘旋于天际的鹰隼,终究要落下来,与这方寸庭院产生切实的关联。政治联姻,如棋盘上的棋子,无关风月,只关乎利益与格局的稳固。江家清流门第的底蕴,与裴家将门的赫赫威势,在这位高权重的京城里,是一步彼此心照不宣的好棋。我甚至能清晰地勾勒出父亲在朝堂上与裴老将军目光相接时,那无声的默契。

“女儿明白。”我低低应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视线落在光洁的乌砖地面,上面映着窗外榴花模糊跳动的红影。

“嗯。”父亲似乎对我的平静颇为满意,微微颔首,“裴家乃国之柱石,门风严谨。裴玄野年少有为,前程不可***。你嫁过去,需谨守本分,上敬公婆,中睦妯娌,下抚仆婢,持家以俭,行事以端,方不负我江家门楣,亦不辱裴家门风。”他顿了顿,语气略缓,“至于婚期,礼部与钦天监正在合议,想来不会拖得太久。这段时日,你母亲自会细细教导你为人新妇的规矩礼仪。你且安心备嫁便是。”

“是,父亲教诲,女儿谨记于心。”我再次屈膝行礼,姿态恭敬。

父亲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挥了挥手:“去吧。好生跟着你母亲学。”

退出书房,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廊外,那株榴花开得愈发恣意,红得灼目,像泼洒的朱砂,又似凝固的火焰。父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将那“允诺”背后属于少女的、或许曾有过的一丝微渺的绮念,彻底碾碎。联姻的实质,***裸地铺陈在眼前。我是江家的女儿,我的归宿,早已不是自己能选择的风景。心底涌起一股沉沉的、带着尘埃落定般麻木的凉意,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对那不可知未来的、近乎自虐般的好奇——那个被称作“玉面修罗”的男子,他冰冷的眼眸里,可曾有过对这桩婚事的半分波澜?

回到内院正房,母亲已端坐于临窗的暖炕上。她穿着一身家常的秋香色杭绸褙子,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素净的玉簪,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分着几缕丝线。晨光落在她依旧秀美的侧脸上,神情是惯有的温婉平和。

“母亲。”我上前见礼。

母亲放下丝线,含笑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炕沿上。她拉过我的手,温软的掌心包裹着我的指尖,细细端详着我的脸色,柔声问道:“见过你父亲了?”

“是。”我轻声应道。

母亲了然地点点头,目光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温和怜惜,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你父亲的话,是他的道理。我们这样的人家,女儿的终身,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家……确是良配。裴老将军为人刚正,裴夫人亦是出了名的贤德。至于裴小将军……”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少年英杰,国之干城。虽则性子冷了些,但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头杀伐决断,在家自然少些儿女情长的黏糊,未必是坏事。”

她的话,是劝慰,亦是开解,试图将那冰冷的政治联姻,裹上一层温情脉脉的糖衣。我垂下眼睫,低低“嗯”了一声。

“只是,”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过来人的私密,“这男人啊,无论他在外头是龙是虎,回了家,终究是个人。再冷的性子,也需知冷知热。夫妻之道,贵在体谅,贵在用心。”她轻轻叹了口气,“你性子静,却也通透。嫁过去,莫要一味地怕他、躲他。该问的寒暖要问,该尽的体贴要尽。日子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再硬的冰,也总有捂热的时候。”

她絮絮地说着,从如何观察丈夫的喜好,到如何与府中管事嬷嬷周旋,再到如何调理夫君的饮食起居,桩桩件件,琐碎而实际。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温热的细流,缓缓注入我微凉的心田。那些关于“玉面修罗”的凛冽想象,在这絮絮的叮咛里,似乎被勾勒出了一点点模糊的、属于人间烟火气的轮廓。或许,他并非遥不可及的寒星?

正说着,外间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声:“夫人,姑娘,林府和苏府差了人送了帖子来。”

玉树接了帖子呈上。母亲展开一看,不由莞尔:“这两个皮猴儿!”她将帖子递给我。

是林见鹿和苏棠娟秀中带着几分跳脱的字迹,约我午后去朱雀大街新开的“云裳阁”看新到的蜀锦料子。末尾一行小字,是苏棠添上的:“阿慈姐姐,李记的荷花酥今日新出笼,去晚了就抢不到头锅啦!”旁边还画了个流口水的小人儿。林见鹿则在一旁龙飞凤舞地批注:“看什么劳什子料子!正经是去‘一品香’喝茶歇脚才是正经!听说他家的蟹黄汤包一绝!” 最后一句被她刻意描粗了:“江小慈,敢不来,提头来见!”

看着那熟悉的、带着她们鲜明个性的字迹和话语,方才在书房与母亲处积攒的沉郁,仿佛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丝丝缕缕地泄了出去。唇边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真切的笑意。这两个人,总是如此,像两束没心没肺却无比鲜活的阳光,总能轻易驱散阴霾。

母亲见我笑了,也笑道:“去吧。备嫁归备嫁,姐妹间该有的走动玩乐也不能少。多散散心也好。只是,”她顿了顿,叮嘱道,“在外头言行举止更需谨慎些,毕竟身份不同了。”

午后,朱雀大街人声鼎沸,车马粼粼。云裳阁内,各色绫罗绸缎流光溢彩,香气袭人。林见鹿果然对看料子兴趣缺缺,只草草扫了几眼,便扯着我和苏棠的袖子,连声嚷着饿了渴了,半拖半拽地将我们拉进了斜对面那间三层高、飞檐翘角、气派非凡的“一品香”茶楼。

店小二殷勤地将我们引至二楼临街视野极佳的一个雅间。推开雕花木窗,喧嚣的市声与初夏带着尘土和食物香气的暖风便一同涌了进来。楼下,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一览无余,行人车马如织,两旁的店铺幌子在风中招展。

红瑛、绿玉、蜜芽、蜜桃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伺候着。精致的青花瓷茶盏里,碧螺春的嫩芽在滚水中舒展沉浮,清香四溢。苏棠心心念念的蟹黄汤包也很快端了上来,薄皮透亮,汤汁饱满,她立刻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小口吹着气,吃得心满意足。林见鹿则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只,一口咬下大半,烫得直吸气,还不忘含糊地夸赞:“唔!果然名不虚传!够鲜!”

几盏茶汤下肚,点心也去了大半,林见鹿那双明亮的眼睛便开始不安分地在楼下的长街上逡巡。她一手托着腮,一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面,嘴里嘀咕着:“怎么还不来?按说这个时辰,该往衙门去了呀……”

我心知肚明她在等什么,脸上有些发热,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苏棠也停了嘴,眨巴着圆眼睛,好奇地跟着往下看。

就在这时,林见鹿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来了!快看!那个!穿玄色劲装骑黑马的!”

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长街尽头,一骑如墨,踏着青石板路沉稳而来。马上之人,身姿挺拔如岩上青松,正是裴玄野。他未着官袍,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劲装,更衬得肩宽背直,腰身劲瘦。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刻般利落,薄唇紧抿,天然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他似乎对周遭的喧嚣繁华视若无睹,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周身散发出一种与这市井烟火格格不入的、金戈铁马淬炼出的凛冽气场。座下那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神骏非凡,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沉雄的韵律。

“嘶……”林见鹿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下,嘴里啧啧有声,“我的个乖乖!难怪人称‘玉面修罗’!这身板儿,这气势!隔着这么老远都觉得一股子煞气扑面而来!活脱脱一尊会走动的活阎罗啊!”她扭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惊叹和揶揄,“江小慈,你这未来夫婿,可真是……够唬人的!”

苏棠也看呆了,手里的半块点心都忘了吃,小嘴微张,半晌才喃喃道:“是……是挺吓人的。不过……”她歪了歪头,小声道,“脸是长得真好看,比画儿上的都好看!腰也细……”

我早已忘了言语,目光仿佛被黏在了那道身影上。那日在西苑水榭,林见鹿口中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玉面修罗”形象,此刻骤然清晰、具象,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撞入眼帘。他像一柄出鞘的寒刃,锋芒毕露,锐利得让人心惊。心跳得飞快,手心竟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这就是……父亲口中“国之干城”,母亲嘱咐我需用心“捂热”的……夫君?

裴玄野并未停留,马蹄声在楼下清晰可闻地响过,那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汇入长街的人流车马之中,消失在视线尽头。

雅间内一时寂静下来。方才的轻松随意仿佛被那道身影带来的无形压力冲散了。林见鹿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猛灌了一大口,像是要压压惊,随即眼珠一转,脸上又浮起那种熟悉的、带着点促狭和冒险精神的坏笑。

“我说,”她放下茶盏,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绝密消息的兴奋,“光看个外表哪够?这男人啊,内里乾坤才最要紧!”她说着,竟从随身那个鼓鼓囊囊的锦袋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薄薄的、蓝布封皮的小册子,神神秘秘地拍在桌面上!

封面上空无一字,但那纸张的质地和装帧样式……我的心猛地一沉,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鹿鹿!”我又惊又窘,差点失声,“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这分明是……是那闺阁女儿绝对不该碰触、更不该公然谈论的避火图册!

苏棠也看清了那是什么,小脸“腾”地红透,像煮熟的虾子,飞快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声音细若蚊蚋:“哎呀!鹿鹿姐!你……你羞死人了!”

“啧!瞧你们俩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林见鹿浑不在意地翻了个白眼,大大咧咧地翻开册子,里面是笔墨勾勒的春宫秘戏图,线条虽简略,意态却颇传神。“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懂点这个怎么了?省得到时候两眼一抹黑,洞房花烛夜闹笑话!”她理直气壮,指尖点着其中一幅颇为露骨的画面,语不惊人死不休,“喏,你们瞧瞧!就裴小将军那身板儿,那腰力!啧啧啧……”她咂着嘴,眼神里满是促狭和笃定,“依我看啊,咱们阿慈妹妹,洞房那晚,怕是要辛苦喽!一夜叫个三五回水,都是少的!”

“林见鹿!”我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伸手就去抢那册子,“快收起来!你……你再浑说!”

苏棠也臊得不行,捂着脸跺脚:“鹿鹿姐!快别说了!羞煞人了!”

雅间里顿时闹作一团。我羞恼地去抢册子,林见鹿嘻嘻哈哈地左躲右闪,苏棠在一旁捂着脸小声尖叫。红瑛和绿玉强忍着笑,低头假装整理桌布。蜜芽和蜜桃更是涨红了脸,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

“哎呀呀,害什么臊嘛!”林见鹿一边躲闪,一边还不忘继续她的“高论”,声音因笑闹而拔高了不少,“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想啊,裴小将军那体格,那精气神儿!在军营里憋了那么久,一旦开了荤……”她挤眉弄眼,绘声绘色,“保管跟那饿久了的狼似的!一夜七次!不在话下!到时候啊,你这小身板儿……唔!”

就在她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的当口,雅间的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嬉闹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门缝处,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件玄色的衣袍!那衣袍的质地、颜色,与我们方才在楼下所见,一模一样!紧接着,一张冷峻得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如削,薄唇紧抿,正是去而复返的裴玄野!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室内。目光掠过桌上那本摊开的、内容不堪入目的蓝皮册子,掠过林见鹿惊愕张大的嘴,掠过苏棠羞得快要晕厥过去的表情,最后,定格在我因极度震惊、羞窘而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空气死一般寂静。雅间内只剩下我们几人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楼下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我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完了。全完了。那些羞死人的话……那本要命的册子……全被他看见了!听见了!

就在这时,一个提着食盒、跑得气喘吁吁的小厮身影出现在裴玄野身后。那小厮显然没察觉到雅间内诡异的气氛,只看到自家将军站在门口,立刻扬起一张热切的笑脸,扯着嗓子,声音洪亮地喊道:

“哎哟!裴将军!您怎么出来了?小的怕您久等,这不,紧赶慢赶,您要的给夫人带的玫瑰豆沙馅儿和桂花定胜糕,刚出炉的,热乎着呢!都给您包好啦!”

“给夫人带的点心”……“热乎着呢”……小厮那洪亮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吆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脸颊瞬间又燃起了燎原大火!

裴玄野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他对着那小厮,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喉间溢出一个低沉、短促的回应:

“嗯。”

随即,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雅间内任何一人,转身便走。那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只有那小厮提着食盒,茫然地看了看我们这边,又赶紧追着自家将军去了。

雅间的门,依旧维持着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状态。室内,落针可闻。

林见鹿保持着半张着嘴的姿势,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偶。苏棠捂着脸的手慢慢滑下,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眼神呆滞。而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听得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桌上那本惹祸的蓝皮册子,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显得无比刺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睛生疼。

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迟暮的、近乎惨淡的橘红色,斜斜地穿过窗棂,将雅间内的一片狼藉和三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拖出长长的影子。那本蓝皮册子早已被林见鹿像烫手山芋般飞快地塞回了锦袋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桌上精致的点心残骸冷硬地躺着,蟹黄汤包凝固的油脂在盘底凝结成一小圈难看的黄白色。空气里弥漫着冷却的茶香、点心的甜腻,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羞窘。

回程的马车里,死一般的沉寂取代了往日里永不停歇的叽喳笑语。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辘辘声,此刻听来格外单调刺耳。苏棠缩在车厢最角落,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林见鹿也罕见地蔫了,抱着手臂靠在车壁上,眼神放空地望着晃动的车帘,嘴唇紧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往日里飞扬的神采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靠在另一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绣样,目光落在脚下微微晃动的车厢地板上,仿佛要将那乌木的纹理看出花来。

裴玄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的眼眸,还有小厮那声洪亮的“给夫人带的点心”……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反复轮转,每一次重现,都带来一阵更深的、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羞耻感。他听见了多少?又看见了什么?那句“一夜叫个三五回水”……那句“饿久了的狼似的”“一夜七次”……还有那本摊开的册子……我猛地闭上眼,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马车在暮色四合中终于抵达了江府侧门。丫鬟们轻手轻脚地放下脚凳。下车时,脚步都有些虚浮。林见鹿和苏棠甚至没敢像往常一样拉着我再说笑几句,只匆匆交换了一个心有余悸的眼神,低声说了句“阿慈姐姐江小慈,我们先回了”,便各自带着同样垂头丧气的丫鬟,逃也似的上了自家的马车,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更衣,热水也无法驱散从骨缝里透出来的寒意和窘迫。芝兰和玉树侍立在侧,大气也不敢出。她们虽未在雅间内,但只看我们回来时的模样,便猜到了七八分。室内只余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哔哔声。

“姑娘……”玉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温好的安神汤过来。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失神的脸。芝兰默默地拿起梳子,为我梳理披散下来的长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姑娘,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来了。”

心口又是一紧。母亲知道了?这么快?

周嬷嬷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恭敬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姑娘,”她福了福身,“夫人说,今儿个得了支新簪子,瞧着雅致,让老奴给姑娘送来,说是给姑娘添妆的。”

不是问罪。我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些许。

芝兰接过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体是温润的羊脂白玉,素净无华,只在簪头精雕细琢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层叠,玲珑剔透,仿佛还带着晨露的清气。玉质极好,触手生温。

“夫人说,姑娘性子静,这玉兰素雅,最衬姑娘。”周嬷嬷笑着转述。

“谢母亲。”我低声道,指尖拂过那冰凉细腻的玉簪,心底五味杂陈。母亲的心意,如同这玉簪一般,温润无声。可今日闯下的祸事……那无法言说的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

周嬷嬷退下后,我依旧坐在妆台前,手中握着那支玉簪。烛光下,玉兰花瓣的脉络清晰可见,温润的光泽流淌。这是母亲对女儿即将出嫁的祝福与期许,期许我能如这玉兰般,在新的人生里,静雅绽放。

可我的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另一幅画面——裴玄野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眸,以及他转身离去时,那玄色衣袍划过空气带起的、凛冽如刀锋般的弧度。他耳根处那一抹飞快掠过、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浅淡红晕?会是……错觉吗?

心乱如麻。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冰凉坚硬的玉簪硌着掌心。窗外,夜色已深,浓得化不开。夏虫在墙根下不知疲倦地鸣唱,衬得这深闺愈发寂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沉重的惶惑,如同这无边的夜色,沉沉地笼罩下来。那本已模糊勾勒出的、关于“裴夫人”身份的未来轮廓,在经历了今日这场足以令人社死的闹剧之后,骤然变得狰狞而不可预测。母亲手中这温润的玉簪,此刻握在手里,竟也透着一股子沁骨的凉意。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冰凉坚硬的玉簪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就在这心神恍惚之际,手腕不知怎地轻轻一颤——

“啪嗒!”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骤然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那支温润素雅的羊脂白玉兰簪,竟从我手中滑脱,直直坠落在坚硬光滑的乌砖地面上!簪头那朵玲珑剔透、含苞待放的玉兰,瞬间摔得四分五裂!几片莹白的碎片溅开,散落在深色的地砖上,像破碎的月光,刺目而凄凉。

我僵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碎裂的莹白,脑中一片空白。芝兰和玉树同时低呼一声,慌忙蹲下身去捡拾。

“姑娘!” “小心碎瓷!”

碎裂声仿佛一个不祥的谶言,狠狠砸在心尖上。那支象征母亲祝福、象征新妇静雅端庄的玉簪……碎了。就在这惶惑无依的夜晚,在我对未来充满迷茫与恐惧的时刻。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地上那摊狼藉的碎片映照得忽明忽灭,如同我此刻七上八下、再无着落的心绪。夜,更深了。虫鸣依旧,却再也无法掩盖这深闺之中,那无声碎裂开来的、关于平静与期盼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