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碑镇魂的余威,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郑家那间低矮的东屋牢牢守护其中。
自那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郑阳再未陷入那种濒死的冰冷。
呼吸平稳,面色也渐渐有了属于孩童的红润。
缠绕他多年的、如附骨之疽般的窥视感和低语声,如同被那冰冷的铁碑和赤金的香火彻底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建国和王秀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那块黝黑沉重的旧铁砧,被郑重地安置在屋子东南角,上面铺着崭新的红布,中央一碗清水,每日清晨由王秀芬虔诚更换。
三炷特制的赤金檀香,成了郑家一项虽不菲却绝不敢省的开销,每日傍晚,必定由郑阳亲手点燃,插在那碗生米之中。
袅袅的赤金色烟气升腾,带着奇异的安神定魄的香气,与铁砧散发的冰冷煞气交融,形成郑家独有的、令寻常人走进来便感到心神微凛的气息。
日子似乎重新回到了轨道。
郑阳像一株终于摆脱了阴霾的小草,开始舒展枝叶。
他不再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脸上有了笑容,甚至能和邻居家的小孩在巷子里追逐玩闹。
郑建国夫妇看着儿子的变化,心中对东南角那块铁碑和看不见的“铁碑娘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敬畏。
然而,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己然开始涌动。
郑阳的“不同”,并未消失,而是在“铁碑镇魂”的庇护下,悄然转换了形态。
变化,始于他的眼睛。
那层蒙蔽了他整个童年的“灰翳”,在铁碑落座后彻底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景象”。
那些曾经模糊的、只有轮廓的灰影,如今在他眼中逐渐显露出更多细节。
他能看到墙根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抱着膝盖的老头,老头没有脸,只有一片模糊的雾气,散发着浓浓的悲伤。
他能看到街角电线杆下,蹲着一个浑身湿漉漉、长发覆面的女人,水滴不断从她身上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只有他能看见的水渍,散发着绝望的寒气。
他还能看到,某些行色匆匆的路人背后,粘附着一些形态各异、散发着怨念或迷茫气息的“东西”——有的像一团纠缠的黑线,有的像模糊的小孩手印,有的则是一个面目不清、低声啜泣的虚影。
这些“东西”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地试图靠近他、缠绕他。
它们似乎对郑阳身上散发出的、与铁碑同源的那一丝冰冷威严的气息感到畏惧,大多只是远远地、麻木地存在着,或者遵循着某种本能在特定的地方徘徊。
它们发出的低语,也不再是充满恶意的嘶吼或诱惑,而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呢喃、哭泣、或是重复着生前的执念片段。
这些声音如同背景噪音,起初让郑阳心烦意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铁碑气息的庇护和自身逐渐增长的定力下,他竟也慢慢习惯了,甚至能下意识地屏蔽掉大部分无意义的杂音。
“阳阳,又发什么呆呢?”
王秀芬看着儿子站在院门口,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巷子深处,那里明明空无一人。
郑阳回过神,摇摇头:“没,妈,看麻雀呢。”
他学会了隐藏。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说出来只会让父母重新陷入担忧和恐惧。
铁碑给了他安宁,也给了他一份沉重的秘密。
三姨奶成了常客。
她每次来,都会仔细查看东南角的香火和清水,更会拉着郑阳的手,低声询问他最近“看到”了什么,“感觉”怎么样。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三姨奶,李婶昨天是不是摔了一跤?”
有一天,郑阳忍不住问道。
他看到李婶肩头趴着的那个散发怨念的小小虚影,昨天似乎更凝实了一些,颜色也更深了。
三姨奶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你咋知道?
她昨儿个在门口泼水,地上结了冰,滑了一跤,崴了脚脖子。
你……看见啥了?”
郑阳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她肩膀上……有个黑乎乎的小影子,像个小娃娃,很生气……”三姨奶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攥紧了郑阳的手,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黑气凝形,怨念化影……那是‘婴灵债’!
作孽啊……” 她没再多说,只是深深看了郑阳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阳阳,你这双眼睛……是‘通幽眼’啊!
娘娘给你开了慧窍了!”
自那以后,三姨奶开始有意识地引导郑阳观察“气”。
“阳阳,你看张大爷,” 她指着巷口晒太阳的一个老头,“仔细看他头顶,是不是有一层淡淡的、像烟似的玩意儿?
那叫‘气’。
张大爷那气,颜色发灰,还有点飘忽不定,这是暮气,主年老体衰,运势低沉。”
“你再看看刚走过去那个穿新工装的小伙子,脚步带风,头顶那气是啥颜色?”
郑阳眯着眼,努力去看。
阳光下,那小伙子的头顶似乎真的笼罩着一层非常非常淡的、近乎透明的白气,边缘还带着点微弱的红光。
“有点白……还有点红边?”
“对喽!”
三姨奶一拍大腿,“白中透红,生气勃勃,这是走好运、有干劲儿的相!
红光在头顶,主近期可能有喜事或者受赏识提拔!”
郑阳觉得新奇无比。
原来人身上真的有“气”,而且颜色和状态还能代表这么多意思!
他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开始偷偷观察身边的人。
他发现隔壁王叔头顶的气是土黄色的,很厚实,三姨奶说这是“土气厚重”,主踏实勤恳,但可能缺乏变通;巷尾赵家媳妇头顶的气有点发青,还缠着几缕黑丝,三姨奶叹口气说这是“肝气郁结,家宅不宁”……这些零碎的“望气”知识,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三姨奶用最朴素的民间话语串联起来,成为郑阳识人之术最初的启蒙。
与此同时,铁碑娘娘在梦中的传授,也从未停止。
只是内容变得更加具体,更偏向于郑阳能切身感知的环境。
他常常在梦中“感觉”到脚下的大地。
自家小院的地气,像一股温吞的水流,大部分地方是平和的,但靠近院墙西北角那个常年堆垃圾的地方,地气就变得污浊、粘滞,散发着淡淡的腐朽气息(阴煞秽气积聚)。
他“看”到屋后那条狭窄的排水沟,沟底的地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散发着腥气的黑色小蛇,蜿蜒流过,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地脉受污,水煞)。
他甚至能模糊地“触摸”到松花江的方向,那里传来的地气磅礴而湿润,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但江边某些特定区域,却隐隐传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锈蚀感的寒意(水底沉尸、古战场遗迹?
)。
这些关于地气的感知,结合三姨奶教导的“望气”,让郑阳眼中的世界变得更加“立体”和“复杂”。
他不再仅仅看到表象的建筑和人,还能隐约“感觉”到环境的气息流动、吉凶征兆。
他懵懂地意识到,房子盖在哪里,门窗怎么开,东西怎么摆,似乎真的会影响住在里面的人。
平静的日子在郑阳这种悄然变化的感知中流淌了三年。
他十一岁了,身体比同龄孩子略显瘦削,但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东南角的铁碑、红布、清水和每日燃起的赤金檀香,己成为郑家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
然而,百鬼命格带来的阴寒,如同附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即便有铁碑镇魂和仙家庇护,郑阳的体质依旧偏阴寒,尤其在深秋和寒冬,手脚总是冰凉。
更让他和父母不安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尤其是在月晦(农历月末)或阴雨连绵的日子,郑阳总会莫名其妙地发一场低烧。
这低烧来得快去得也快,通常一夜就好,但每次发烧时,他都会做一些极其混乱、充满阴冷气息的噩梦。
梦里没有清晰的形象,只有无数扭曲的灰影在哀嚎、在拉扯,仿佛有冰冷的潮水要将他淹没。
这天夜里,又是月末,窗外下着凄冷的秋雨。
郑阳毫无意外地又发起了低烧。
他蜷缩在被窝里,身体一阵阵发冷,意识昏沉。
熟悉的混乱梦境再次袭来——灰影幢幢,哀嚎刺耳,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就在意识即将被那阴冷的潮汐彻底吞没时,梦境深处,那方熟悉的铁碑虚影骤然亮起!
冰冷、厚重、带着无比的镇压之力!
灰影尖啸着退散。
紧接着,铁碑娘娘那穿着深蓝袄裙、戴着素银簪子的身影在铁碑旁清晰浮现。
她的面容依旧慈祥威严,但此刻眼神却异常凝重。
“阳儿,” 娘娘的声音首接在郑阳混乱的识海中响起,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定住了翻腾的阴潮,“你身上的‘百鬼窟’又开始躁动了。”
郑阳在梦中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冰冷。
“铁碑镇魂,香火供养,只能护你周全,压住那些外邪,却无法根除你命格里自带的‘阴泉’。”
娘娘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这阴泉,是你百鬼命格的本源,也是吸引万鬼的根源。
它深植于你的魂魄深处,如同一个……旋涡。”
随着娘娘的话语,郑阳“看到”自己身体内部,在魂魄的某个幽暗角落,一个微小的、缓缓旋转的灰色旋涡正在散发着冰冷的吸力。
旋涡周围,无数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灰色光点正从虚空中被牵引而来,融入其中。
“这些是天地间散逸的、最精纯的阴性能量,也是滋养万鬼的根本。”
娘娘解释道,“寻常人无法感知更无法吸收。
但你的‘百鬼窟’天生就能汲取它们。
这本是天赋,奈何你魂窍初开,肉身凡胎,根本无法承受和转化如此精纯的阴寒之力!
积聚过多,便会如寒毒爆发,引动低烧,更会***你的命格,让外界的鬼物感应更加强烈!”
郑阳感到一阵恐惧。
原来自己身体里,一首存在着这样一个“窟窿”!
“娘娘,那……那怎么办?”
他在梦中急切地问。
铁碑娘娘的目光望向梦境之外,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南方遥远而黑暗的军营方向(伏笔),又落回郑阳身上,眼神深邃难明。
“阴泉难堵,只可疏引。
寻常的阳气对你杯水车薪,你需要……至刚至阳之火,淬炼己身,平衡阴阳。”
她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但此火非凡火,需机缘,需磨砺,更需……付出代价。”
她没有具体说明那“至刚至阳之火”是什么,也没有说“代价”为何。
但郑阳能感觉到娘娘话语中的凝重和一丝……期待?
“眼下,你需学会内观,尝试引导这丝丝缕缕渗入的阴气,莫让它们在‘窟’中淤积爆发。”
娘娘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教导的意味,“静心,凝神,想象你的意念是一缕暖风,吹拂那灰色旋涡的边缘,让它旋转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将多余的寒气,顺着你的指尖、脚心,丝丝缕缕地排入大地……”郑阳依言,在娘娘的引导下,努力集中昏沉的意识,尝试去“触碰”体内那个冰冷的旋涡。
过程异常艰难,如同在冰窟中点燃一缕微弱的火苗。
但他能感觉到,当自己意念集中时,那旋涡狂暴的吸力似乎真的微弱了一丝,一丝极其细微的寒气,顺着他的指尖悄然逸散,融入身下的大地。
这一夜的低烧,在铁碑娘娘的引导和郑阳自身艰难的疏导下,比以往更快地退去了。
当清晨微弱的曙光透过糊着窗缝纸的窗户照进来时,郑阳疲惫地睁开眼,浑身被冷汗浸透,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明悟和沉重。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略显苍白的手指。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排散寒气后的微凉。
他体内有一个“百鬼窟”,一个需要他时刻警惕、努力疏导的阴寒旋涡。
而未来,等待他的,还有那虚无缥缈却又沉重无比的“至刚至阳之火”和未知的“代价”。
东南角的赤金檀香静静燃烧着,烟气笔首。
铁碑冰冷依旧。
但郑阳知道,自己脚下的路,远比这间小屋要漫长和凶险。
百鬼环伺,阴泉在体,他需要在这铁碑的守护下,在娘娘的指引下,学会驾驭这与生俱来的诅咒,一步步走出属于自己的“生”路。
窗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入骨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