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周的物理课,空气里弥漫着高压锅即将到达临界点的沉闷。
陈老师,一个以严厉和“恨铁不成钢”闻名全年级的资深教师,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步,镜片后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台下。
他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粉笔在黑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催命的鼓点。
“……所以,这个连接体的加速度方向,到底由哪个力决定?
嗯?”
陈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风暴感。
他锐利的视线在教室里逡巡,最终,如同精准的导弹,锁定在最后一排靠窗那个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身影。
“江屿!”
名字被掷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来说说看!”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似乎比平时更加苍白,薄唇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出僵硬的弧度。
他放在桌面下的手,许悠眼尖地瞥见,正用力地攥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目光低垂,盯着桌面上的一道木纹,仿佛要将它看穿,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吊扇徒劳的嗡鸣和陈老师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尴尬的沉默像粘稠的糖浆,裹挟着江屿,也蔓延到整个教室。
许悠坐在旁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僵硬和抗拒,以及……一丝深藏的恐惧?
那恐惧并非源于题目的难度,而是源于这众目睽睽之下的“被迫展示”。
“怎么?
年级第一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
陈老师的语气带着刺骨的嘲讽,失望和不满几乎化为实质,“还是觉得这种基础题,不屑于回答?”
江屿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几乎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抿的唇角和愈发苍白的面色透露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那是一种无声的煎熬,看得许悠心头一紧。
她几乎能想象到此刻他内心那座孤岛是如何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
一股莫名的火气“噌”地窜上许悠的头顶。
这算什么?
当众羞辱?
就因为他不爱说话?
她最看不惯这种仗着身份施加的压力!
就在陈老师眉头拧成疙瘩,酝酿着更严厉的斥责时,许悠猛地举起了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翻桌上的笔袋。
“老师!”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打破沉闷的亮色,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题我会!
您刚才讲的时候我刚好在琢磨这个受力分析的临界点!”
她不等陈老师反应,语速飞快但条理清晰地开始阐述,“您看,这里的关键在于A和B之间的摩擦力性质,是静摩擦还是滑动摩擦决定了加速度方向的不同。
当外力F小于等于最大静摩擦力时……”她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画着简图,箭头标注得清晰明确。
她的思路并非完全照搬老师讲的,反而带着点自己独特的、甚至有点跳跃性的理解,但核心要点却抓得异常精准。
她清脆的声音像一阵疾风,瞬间吹散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也巧妙地绕开了江屿被迫回答的窘境,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题目本身。
陈老师被打断了节奏,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许悠的分析确实在点子上,甚至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角度。
他皱着眉头,审视着许悠草稿纸上略显潦草但思路清晰的图示,最终,那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下。
“嗯……思路……还算清晰。”
他勉强点评了一句,虽然带着惯常的挑剔,“但要注意表达的严谨性!
坐下吧。”
他不再看江屿,转身继续讲解后续步骤。
一场无形的风暴,被许悠莽撞却及时地按下了暂停键。
教室里紧绷的气氛悄然松懈。
许悠坐下,心脏还在怦怦首跳,脸颊因为刚才的激动发言而微微发烫。
她下意识地侧头去看江屿。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攥着裤子的手却不知何时松开了,只是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表示,但许悠能感觉到,笼罩在他周身那种濒临崩溃的、冰冷的窒息感,似乎……淡去了一丝?
像被风吹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下课铃响,教室里重新喧闹起来。
许悠一边收拾书本,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江屿。
他动作依旧沉默而迅速,收拾好书包,起身就要离开。
“喂!”
许悠再次叫住了他,这次声音放低了很多,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刚才“英勇行为”后的余勇,“物理笔记……借我抄抄呗?”
她指了指自己摊开的、几乎空白的笔记本,“刚才讲太快了,我好多没记全。”
江屿的脚步顿住,侧过身。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冰冷的眼神首接拒绝,也没有立刻走开。
他的目光落在许悠那本惨不忍睹的笔记本上,停留了几秒。
那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尖锐,多了一种……审视和衡量?
就在许悠以为他又要用沉默回应时,他伸出手,从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本同样干净、但边角己经磨损严重的笔记本。
没有封面,只有用透明胶带粘好的书脊。
他沉默地翻开,抽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写满了工整字迹的活页纸——正是刚才那节物理课的笔记,字迹遒劲有力,逻辑清晰,重点分明。
他没有递给许悠,而是轻轻放在了她的课桌一角。
动作很轻,仿佛放下的是什么易碎品。
“谢谢啊!”
许悠眼睛一亮,没想到冰山居然真的融化了那么一小角!
她连忙道谢,声音带着点雀跃。
江屿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留下那张承载着物理知识的纸页,像一块小小的、冰冷的浮冰,漂到了许悠的世界边缘。
放学后,许悠没有立刻回家。
她想起林老师宣布的“学习互助小组”名单,她和江屿的名字果然被捆绑在了一起。
她捏着那张物理笔记纸,看着上面严谨到近乎完美的字迹,又想起他腕上那片淤青和旧筒子楼的荒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她蹬着自行车,绕到了学校后门那片僻静的区域。
夕阳的余晖给那几栋破旧的筒子楼镀上了一层颓败的金色。
她将车停在远处树荫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江屿消失的那栋楼走去。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杂的油腻气息。
墙壁斑驳,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
狭窄的过道堆放着杂物,光线昏暗。
许悠循着记忆,走到二楼尽头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前。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内隐约传来压抑的争执声,一个中年男人粗哑的、带着浓重酒意的嗓音在低吼着什么,听不真切,但语气里的暴躁和戾气却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接着,是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微弱又疲惫的辩解声。
然后,“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墙上,伴随着女人一声短促的惊呼。
许悠的心脏猛地揪紧,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了那片淤青的形状。
愤怒、震惊,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瞬间淹没了她。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踉跄着冲下昏暗的楼梯,冲进外面还有些刺眼的夕阳里,大口喘着气,仿佛要把楼道里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全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