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隆庆二十二年冬,苏州。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迟,却格外冷。
腊月里的寒风像裹着冰渣子的细针,透过糊窗的软烟罗,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刺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沈府西北角最偏僻的“漪澜院”里,炭盆里几块劣质的黑炭有气无力地泛着暗红的光,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倒熏出一股子呛人的烟火气。
床榻上,一个约莫十西五岁的少女蜷缩在略显单薄的锦被里,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漆黑却带着明显茫然和怔忪的眸子。
沈清漪醒了。
或者说,是来另一个自世界的灵魂,在这具名为沈清漪的躯体里苏醒了。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拍打着她的意识,无数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强行涌入——现代实验室的明亮灯光,冰冷的手术台,猝死前最后的心悸……紧接着是古代闺阁的压抑,嫡母王氏冰冷的眼神,嫡姐沈清婉看似温柔实则藏针的话语,生母林姨娘早逝的模糊身影,还有落水时那刺骨的冰冷和无法呼吸的绝望……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猛烈地碰撞、交织,几乎要将她的脑袋撑裂。
她……二十一世纪的法医博士,工作狂人,居然赶上了穿越的潮流,成了苏州织造沈家一个无人问津、刚刚落水被救起却无人精心照料的庶女?
“咳咳……”喉咙干痒得厉害,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微弱。
“小姐!
您醒了?!”
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猛地从脚踏上站起,扑到床边,眼圈瞬间就红了。
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喜,“谢天谢地!
菩萨保佑!
您都昏睡两天两夜了!
奴婢……奴婢都快吓死了!”
记忆告诉她,这是她的贴身丫鬟,名叫云苓,今年才十三岁,是生母林姨娘当初留下的唯一心腹。
“水……”沈清漪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云苓慌忙转身,从温着的茶壶里倒出半杯温水,小心地扶起沈清漪,一点点喂她喝下。
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
几口水下肚,沈清漪稍微有了些力气,靠在云苓垫起的引枕上,打量着这间屋子。
房间不算太小,但陈设简单甚至堪称简陋,桌椅是普通的榉木,漆色有些斑驳,窗边的条案上只摆着一个褪了色的胆瓶,空荡荡的。
空气中除了劣质炭火味,还隐隐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尘气和老旧木头的味道。
这就是她以后的安身立命之所?
处境似乎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大夫来看过了吗?”
沈清漪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云苓眼神一黯,低下头,绞着衣角:“来……来过了。
是夫人身边的周妈妈去请的常来府里看诊的李大夫。
李大夫开了剂方子,说是风寒入体,得好生将养着……”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愤懑和委屈,“可是……可是抓药的钱,账房那边推三阻西,还是奴婢偷偷拿了自己攒的月钱,才勉强抓了三剂药回来。
炭火也是,送来的都是这些呛人的黑炭,根本没法子用……”沈清漪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那半死不活的炭盆和桌上那寥寥几包药材。
记忆里,原主的父亲沈文斌,官居苏州织造,正五品,家资颇丰。
原主的生母林姨娘曾是父亲颇为宠爱的妾室,只是红颜薄命,在原主十岁时就病故了。
自那以后,原主在这府里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嫡母王氏出身金陵王家,虽非高官显贵,却也是地方大族,最是看重嫡庶尊卑。
对她们这些庶出的子女表面功夫做得尚可,实则冷漠苛刻。
这次落水,据说是和嫡姐沈清婉在花园湖边赏玩时失足跌落,但原主记忆中最后似乎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是意外,还是人为?
沈清漪心底冷笑一声。
这深宅内院,果然处处是坑,步步惊心。
一个失宠庶女的命,在当家主母眼里,恐怕还不如一套头面首饰值钱。
“我知道了。”
沈清漪淡淡道,脸上看不出喜怒,“药还有吗?
去煎一剂来。
炭火的事,我来想办法。”
云苓惊讶地看着自家小姐,总觉得小姐醒来后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眼神不再是以前的怯懦和隐忍,而是像一潭深水,平静之下藏着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她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哎,奴婢这就去!”
云苓端着药包匆匆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沈清漪一人。
她忍着身体的虚弱和不适,挣扎着下床,走到那盆黑炭前,用火钳拨弄了几下。
作为法医,她对各类物质的性状再熟悉不过。
这种黑炭……她拈起一点炭灰,在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
这炭,不仅仅是劣质那么简单。
里面似乎掺了些不该有的东西,燃烧后产生的气味,久闻对身体有害无益,尤其对呼吸道和神经系统。
难怪原主身体一首不算太好。
嫡母王氏,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还是想用这种慢性毒药般的方式,让她悄无声息地“病弱”下去?
窗外,残雪映着微弱的天光,寒意彻骨。
沈清漪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衫,目光却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一世,占据了这具身体,那她就绝不能像原主一样,任人搓圆捏扁,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这深宅后院。
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些亏欠她的,算计她的,她都会一一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