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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逝(三 四)章

发表时间: 2025-08-27
三三姑目送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公路尽头,那几个小小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鸟。

她端着缺了个小口的粗瓷碗转身进屋,屋檐下的麻雀被脚步声惊得扑棱棱飞起来,落在院坝边的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

屋里弥漫着酸菜玉米稀饭的味道,丈夫杨义德己经放下碗筷,正坐在条凳上点烟。

火柴在粗糙的手里,"嗤"的一声燃起橘红色的火苗,照亮他有些皱纹的脸。

廉价的香烟叼在嘴边,随着吸气的动作微微颤动,很快一缕青烟便从他鼻孔里慢悠悠地飘出来,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儿。

"刚吃完就抽,你能不能少抽点啊!

"三姑把碗重重放在西方桌上,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酸菜稀饭,一边斜着眼睨着丈夫,"你看你那咳嗽的毛病,开春就没好过,还不都是烟抽多了闹的。

"杨义德眯着眼睛吐出个烟圈,烟圈晃晃悠悠飘到房梁下才散开。

"我又不学人家杨二娃、杨明德,整天牌桌不离手,输了钱就回家摔锅砸碗。

我抽口烟解解乏咋的了?

"他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星子噼啪作响,"当队长这些年,村里哪件棘手事不是我扛着?

抽口烟都要被你念叨,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跟我扯这些。

"三姑舀起一勺稀饭吹了吹,"你说常向云这次要多久才能找到他那疯女人?

"她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脆皮泡萝卜,"这都跑出去好几天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两个娃儿在家倒是乖,就是夜里偶然听到小的哭着要妈妈,听得人心头发紧。

"杨义德把烟蒂按在灶门前的泥土里捻了捻,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这么多年,就你热心肠过头。

自己家养着两个半大的小子,还要帮别人家养两个拖油瓶,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他站起身捶了捶腰,老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犯,"当初要不是你们撺掇,我这个当队长的也不会拍板帮他们扯结婚证,让常向云娶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哪会有后来这些麻烦事。

"三姑挑起一块泡萝卜放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放在眼皮底下的事,你能看着不管?

常向云一个孤儿,前些年穷得叮当响,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要不是我们几个合计着,他这辈子都可能打光棍。

"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脸上暖融融的,"再说那两个娃儿多可爱,都长得眉清目秀的,透着机灵劲儿。

我们自己没女儿,等秀儿长大了,说不准能做我们儿媳妇呢。

""你就做美梦吧!

"杨义德嗤笑一声,"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父母包办婚姻?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能听你的?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烟蒂随手丢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当初要不是你们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常翠华、曹玉秀、李幺婶,一个个把那女人夸得天花乱坠,说她模样儿周正,虽然有些呆傻但不会伤人......""我们还不是想帮他成个家!

并且常向云己经把人带回来了,你不同意又能咋的?

"三姑不服气地提高了嗓门,碗筷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的声响,"你当队长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常向云那时候都快三十了,再不成家这辈子就真完了!

我们看那女人虽然偶尔疯癫,但她黏人家常向云,人也看着老实,人家师傅雍蔑匠也是赞同的……""好,好,好,你总是有理。

"杨义德摆摆手不想再争,"现在是女人翻身得解放,你们女人就是大半个天,惹不起你们......"他扛起墙角的锄头,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我去田里转转,看看麦子该追肥了没。

"三姑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水库方向传来尖利的呼喊:"来人啊!

快来人啊!

有人淹死了!

"那声音带着哭腔,是李幺婶的动静,在寂静的旷野显得格外刺耳。

三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稀饭洒了一地。

杨义德也瞬间变了脸色,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他们一前一后冲出屋子,就见李幺婶跌跌撞撞地跑来,头发散乱着,裤脚沾满了泥点,一只鞋子跑丢了,光着脚在石子路上踉跄。

"哪个淹死了?

男的女的?

"三姑一把抓住李幺婶的胳膊,急切地问。

杨义德也往前凑了凑,眉头拧成了疙瘩。

李幺婶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应、应该是个男的......穿的衣服像......"她的嘴唇发白,牙齿打着颤,"可吓死我了......我正淘洗红薯呢!

刚把红薯兜子放水里鼓捣几下,就见那边浮起来一个人,脸朝下躺着,飘来荡去的......吓得我扔了兜子就跑......"杨义德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转身就往水库方向跑,三姑紧随其后。

李幺婶缓过一口气,也跟着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快来人啊!

水库淹死人了!

快来人啊!

"尖利的呼喊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小小的村子里荡开层层涟漪。

杨二娃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含糊不清地问:"咋了咋了?

出啥事了?

"看见众人往水库跑,也赶紧跟了上去。

杨明德正蹲在院坝里编竹筐,听见喊声猛地站起来,竹条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拔腿就往水库方向跑。

常翠华在院子里晒豆子,手里的木耙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也跟着跑。

李幺婶家老公付大业刚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还没进门,听见老婆的喊声,二话不说就跟着人流往水库赶。

平日里安静的村道瞬间热闹起来,狗吠声、脚步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田埂上正在放牛的也牵着牛跟了过来,几个在家收拾锅碗的妇女也放下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地往水库边聚拢。

水库离村子不远,走路也就一袋烟的功夫。

远远地就能看见深沉的水面上,果然漂浮着一个人影,穿着深色的褂子,背朝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只水鸟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盘旋在水面上空。

"天啊!

"三姑突然惊呼,声音有些发颤,"你们看那衣服......是不是有点像......像常向云穿的那件?

"众人闻言都仔细看去,那深色的粗布褂子确实和常向云平时穿的那件很像。

常翠华捂着脸抽噎起来:"不会是向云吧?

他去找媳妇还没回来呢......"西晨雾还未散尽,水库的水面泛着一层薄薄的白汽,像蒙着一层揉皱的纱。

三姑的目光穿透那层朦胧水汽,死死盯住水库中央那个漂浮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惊叫:“天啊!

那真的是常向云啊!”

她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打着颤,尾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漂浮在水面上的人穿着一件发旧的藏青色褂子,袖口磨得发亮,下摆还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泥渍——那是常向云穿了三年的衣服,去年秋收时三姑还帮他补过肘部的破洞。

“就是他!”

常翠华的惊叫声紧随其后,她手捂着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

她比三姑更清楚那件衣服的来历,那是前年冬天她男人穿旧了送常向云的,当时还特意在领口缝了块蓝布补丁,此刻那块补丁正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水库边的风突然凉了起来,吹得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

男人们大多站着没吭声,杨二娃叼着的烟卷烧到了尽头,烫得他猛地一哆嗦才回过神;杨明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扁担,指节泛白;付大业蹲在地上,双手***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微微耸动。

空气像被冻住了似的,连水流声都变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造孽啊!

造孽啊!”

付大业突然抬起头,五十八岁的脸上沟壑纵横,初升的太阳穿过云层,照得他头顶的银丝闪闪发亮。

他望着水库中央那个漂浮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十年了……整整十年……”十年前的夏天他的儿子付天平与村里的一帮半大孩子来水库游泳,再也没上来。

他本来与李幺婶在外面打工,听到消息回家只见到儿子还有老父亲冰冷的身体。

此刻水面上漂浮的身影,让他瞬间回到了那个撕心裂肺的夏天,连风里的水汽都带着当年的苦涩。

水库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脚步声、惊呼声、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起。

临近的公路上,几个骑摩托车的路人听到动静停了下来,远远地站在岸边观望,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过来。

“看着像是自己跳下去的吧?

常向云这几天找疯婆娘找得眼睛都红了。”

“不好说啊,这些天晚上有冰霜,岸边滑得很,说不定是失足掉下去的。”

“那疯婆娘呢?

会不会也在水里?”

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得三姑心口发疼。

她悄悄拉过李幺婶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凉津津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三姑想起今早送孩子们上学时,秀儿还仰着小脸问:“三姑,我爹啥时候能把娘找回来呀?”

那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可孩子的爹,己经变成了水面上那个冰冷的影子。

“怎么办?”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杨义德。

作为村里的队长,谁家红白喜事要帮忙,谁家邻里闹矛盾要调解,甚至谁家的猪跑丢了要找人,大伙儿都习惯了看他拿主意。

此刻他站在水边,眉头拧成个疙瘩,烟袋锅在手里转来转去。

“杨二娃,杨明德,”杨义德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你们俩去抬个拌桶来,要大的那个。”

杨二娃和杨明德应了声,转身就往村西头跑。

拌桶是收割稻子时脱粒用的大木桶,首径有两米多,浮在水上能当小船用。

“叔,”杨义德又转向蹲在地上的付大业,“您院子里那根长竹竿,还有晒粮食的铁耙子,麻烦拿来用用。”

付大业点点头,拄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地往家走。

三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付大业的儿子没了以后,他就很少说话了,平日里就守着自家那几分地,今天却主动跑来看热闹,原来是勾起了旧事。

杨义德也转身回了家,不一会儿扛着一根粗麻绳出来,绳子一端还系着个铁钩子。

他路过常向云家时,又停下脚步,推开虚掩的木门进去,抱了一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被子出来——那是常向云盖了多年的被子,浆洗得发白,却总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大伙儿在岸边等着,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鸡鸣。

三姑看着水库中央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她想起自己刚嫁到亮垭村看到常向云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怯生生地叫她嫂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孤儿,靠着村里的救济过活,后来跟着雍篾匠学编篾,手艺越来越好,慢慢能自己养活自己。

“都怪我们,”李幺婶突然抹着眼泪开口,声音哽咽,“当年要是不撺掇他娶那个疯女人,也不会有这些事……说这些有啥用,”常翠华叹了口气,“那时候谁不心疼他?

快三十的人了,穷得叮当响,谁家姑娘愿意嫁?

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愿意跟他,我们都想着帮他成个家,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正说着,杨二娃和杨明德抬着拌桶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付大业也扛着竹竿和耙子跟在后面。

杨义德把绳子和被子放在岸边,脱了布鞋和外褂,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

“明德,你跟我一起上。”

杨义德拍了拍杨明德的肩膀,“二娃,你在岸边看着,等我们把人套住了,你就喊几个人一起拉绳子。”

杨明德点点头,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跟着杨义德跳进了拌桶。

拌桶刚下水时晃得厉害,两人都张开胳膊稳住身子。

今年夏天雨水多,水库里的水比往年深了不少,碧绿的水面下暗流涌动,看着就让人发怵。

杨义德拿起铁耙子当船桨,慢慢往水库中央划。

清晨的阳光被云遮住了,天阴沉沉的,风也带着凉意,吹得杨明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哥,你说人死了会不会有魂啊?”

杨明德一边帮着划水,一边小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他从小就怕水,要不是这种时候,说什么也不会上这“船”。

杨义德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如果有就好了。”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声音低沉下来,“如果有魂,就让常向云告诉我们,他到底是咋掉下去的;告诉我们,他那疯婆娘到底去了哪儿;再告诉我们,他那两个没爹没妈的娃,以后该咋办……”杨明德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划着水。

拌桶在水面上缓缓移动,离那个漂浮的身影越来越近。

他们能看清常向云散开的头发,像一蓬水草在水里漂着,藏青色的褂子被水泡得发胀,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慢点划。”

杨义德压低声音,把手里的绳子理出来,打了个活结。

拌桶轻轻碰到常向云的身子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杨义德小心地伸出手,把绳子的活结套在常向云的脚踝上,又慢慢往上移了移,系在膝盖下方,打了个死结。

“好了,拉吧。”

杨义德朝着岸边喊了一声,声音在水面上扩散开。

岸边的杨二娃立刻招呼着付大业、常翠华的男人等几个力气大的,一起拉住绳子往岸边拽。

杨义德和杨明德在拌桶里用耙子推着水,帮着调整方向。

绳子一点点收紧,常向云的身体被慢慢拉向岸边。

三姑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想起常向云每次从镇上卖篾货回来,总会给孩子们带几块水果糖,路过她家时,也会笑着递过来一块:“嫂子,尝尝,刚买的。”

他总是那样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好像生活里的苦从来都压不倒他。

可现在,那个总是笑着的人,却静静地躺在水里,再也不会笑了。

水越来越浅,拌桶划不动了,杨义德和杨明德跳下来,蹚着水把常向云往岸边扶。

付大业和杨二娃也蹚水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常向云抬上了岸。

杨义德赶紧把带来的被子披在常向云身上,盖住他湿透的身体。

三姑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帮常向云把脸上的头发拨开,可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造孽啊……”付大业蹲在旁边,不住地叹气,“两个娃还在上学,回来要是知道爹没了,可咋受得了……”风还在吹,水库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阳光终于冲破云层,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却照不进岸边每个人沉重的心里。

杨义德看着被被子盖住的常向云,又望向远处村里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知道,这还没完,找到常向云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要处理,尤其是那两个突然没了爹的孩子,和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疯女人。

岸边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大伙儿都沉默着,有人开始默默地往回走。

三姑站在原地,望着水库中央那片被搅乱的水面,心里空荡荡的——那个总是热心帮衬邻里的常向云,那个拼尽全力想给孩子一个完整家的男人,就这样没了。

晨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三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心里的寒冷。

她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小村庄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而常向云留下的那两个孩子,他们的命运,也将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拐向一个谁也说不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