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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逝(五 六)章

发表时间: 2025-08-27
五水库边的风带着水汽的凉,刮在人脸上像细针似的扎。

杨义德和杨明德兄弟俩的裤腿还滴着水,脸色比刚捞上来的常向云好不了多少。

他们喘着粗气瘫坐在堤坝上,看着几个年长的男人七手八脚地把常向云拖到干燥些的土坡上,谁都没力气说话。

常向云身上的蓝布褂子被水泡得发胀,贴在僵硬的肢体上,勾勒出不自然的轮廓。

经过半天的浸泡,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纸糊似的惨白,嘴唇却泛着乌青。

最让人心里发怵的是他半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就这么凝固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细碎的抽气声,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悄悄别过脸,用袖口抹着眼睛。

胆小的己经退到十几步外,远远地伸着脖子张望,议论声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得满堤坝都是。

付大业抖开杨义德带来的蓝花被面,布料粗粝的边角扫过常向云冰冷的脸颊时,他下意识地顿了顿。

“向云,闭眼吧,到那边好好歇着。”

他低声说着,伸出粗糙的手指想去合上那双眼。

可指尖刚触到眼皮,就被冻得一缩,再用力按下去,眼皮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付大业叹了口气,把被子从常向云的脚头盖起,最后兜头蒙住,像是要把这刺骨的悲伤也一并盖住。

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歌声顺着风飘了过来,带着山野里的天真烂漫:“野菊花花儿黄啊,我采一把送情郎。

哥哥拉过幺妹儿的手,把花花儿插在幺妹儿头上……”歌声在肃穆的堤坝上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处望去。

只见水库对岸的土路上,一个穿着西瓜红薄棉袄的女子正慢慢走来。

那抹鲜亮的红在灰黄的堤坝旁格外扎眼,像是寒冬里骤然绽开的花。

她走得很慢,脚下的布鞋沾了泥,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低头把玩着怀里一大捧野菊花。

黄灿灿的花瓣被她捻在指尖,时不时抬起手,比划着往自己散乱的头发上插。

及腰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怎么,两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笑靥如花,仿佛正在赴一场甜蜜的约会。

“天啊!

是疯女人秀秀!”

人群里有人低声惊呼。

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怜悯,有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有人忍不住朝着她的方向喊:“秀秀!

你男人没了……”可秀秀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歌声不断:“野菊花花儿香啊,哥哥你呀莫慌张……”她越走越近,清脆的歌声撞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酸楚。

李幺婶从人群里挤出来,脸色铁青。

她几步冲到秀秀面前,一把夺过她怀里的野菊花,那些黄灿灿的花朵散了一地。

“疯子!

你男人死了!

常向云死了!”

李幺婶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堤坝上回荡。

秀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手里的花没了,她茫然地看着李幺婶,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常向云……向云……”眼神呆滞地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像是在寻找这个熟悉的名字。

李幺婶看她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抓住秀秀的胳膊就往常向云那边拖。

“你自己看!”

她把秀秀推到盖着被子的常向云面前,猛地掀开了被子,“常向云死了!

他是去找你才掉进水库的!

你满意了?”

最后那句话带着浓浓的恨意,像是在指责秀秀害死了常向云。

秀秀被李幺婶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瑟缩着抬起头,当看清躺在地上的人时,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她慢慢蹲下身,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常向云冰冷的脸颊。

“向云……向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般的纯真,“我去太阳山采野菊花了,你看……”她低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花,连忙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吹掉花瓣上的泥土,把那些还带着露水的野菊花捧在手心,凑到常向云面前,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太阳山的野菊花都开了,黄灿灿的,好多……好多……”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手指温柔地拂过常向云僵硬的眉眼,“我采了好多,你给我编个花环……你以前说,我戴野菊花最好看……”她试着去拉常向云的手,可那只手冰冷僵硬,一动不动。

秀秀皱起眉头,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向云,你起来呀,回家去好不好?

你起来……”见常向云还是没反应,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偷偷瞟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几分羞涩:“回家我跟你一起睡,我听你的话,只跟你睡……你给我梳头发,给我插野菊花……”那些疯话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堤坝上静得只剩下风声。

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几个年长的女人别过脸,偷偷抹着眼泪。

谁都知道,秀秀刚来村里时,是村里最俊俏的姑娘,而常向云,是最疼她的男人。

三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想拉秀秀起来。

她的手刚碰到秀秀的胳膊,眼泪就先掉了下来:“秀秀,别等了……常向云死了。”

她哽咽着,每说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心,“他再也不会跟你睡觉了,再也不会等你回家了……”秀秀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三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她似乎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常向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向云……向云……”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野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常向云的胸口,然后用自己的手轻轻按住,像是怕风把它们吹走。

“向云,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她的声音带着委屈,“我不该偷偷跑出去,不该让你找我……你起来骂我吧,骂完了我们就回家。”

她蹲在那里,不停地说着,时而笑,时而低语,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细密的绒毛。

怀里的野菊花有几朵己经蔫了,花瓣微微卷曲,像她此刻无人能懂的悲伤。

杨义德别过脸,抹了把眼睛。

他想起前些天,常向云急急忙忙跑来问他见过秀秀没有,说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家,他要出去找秀秀。

常向云的眼睛里满是焦虑,说秀秀胆子小,脑子不清楚,不去找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谁也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风还在吹,吹得堤坝上的枯草沙沙作响。

秀秀还在低声絮叨着,把散落的野菊花一朵一朵捡起来,仔细地摆放在常向云的胸口。

黄灿灿的野菊花在蓝布被子上铺开,像一片小小的花海。

“向云,你看,花开了……”她轻轻说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只要把花摆好,身边的男人就会像往常一样,笑着坐起来,温柔地把花插在她的发间。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的人也只是远远站着,没有人再去打扰她。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秀秀蹲在那里,守着她的野菊花,守着沉睡的常向云,歌声早己停了,只剩下风里飘散的呜咽,和那片再也等不到花开的寂静。

六三姑半扶半抱地将秀秀带离时,她怀里的野菊花掉了好几朵,黄灿灿的花瓣沾了泥,在地上被人踩得不成样子。

付大业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常向云,想把被李幺婶掀开的被子重新盖好。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被角,他忽然顿住了——常向云那双半睁了许久的眼睛,不知何时己经紧紧闭上了,苍白的唇角和鼻孔下,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丝,在冷风中凝结成细小的冰粒。

“唉,这是闭眼了,安心了。”

付大业低声念叨着,将被子仔细掖好,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刺目的血迹。

他首起身时,眼眶有些发热,对着周围的人扬了扬下巴:“都搭把手吧,先把人抬回家。”

杨义德己经缓过劲儿来,拍着巴掌招呼男人们:“壮实点的都过来!

找两根扁担一张门板,小心着抬,别磕着碰着。”

他嗓门洪亮,却掩不住声音里的沙哑,“女人们也别愣着,去常家烧点热水,找几件干净衣裳出来,咱们得让向云走得体面些。”

村里人本就抱团,此刻更是没人含糊。

男人们七手八脚地找来了门板和扁担,小心翼翼地将常向云裹在被子里抬上去,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地往常家走,路上还在低声议论着,谁家有合适的寿衣,谁的针线活好能帮忙缝补,细碎的话语里藏着化不开的惋惜。

没人注意到,被三姑拉到一旁的秀秀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

她怀里依然捧着那束野菊花,只是花瓣掉了大半,剩下的也蔫头耷脑的。

她神思恍惚地沿着水库边的公路往前走,脚步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

红棉袄的衣角在风里翻飞,远远望去像一团摇摇欲坠的火焰。

“妈妈,你别走……妈妈,你别走!”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突然划破了忙乱的空气。

人群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死死抓住了秀秀的衣角。

是常向云的儿子常林。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槐树下还站着两个孩子。

大的是女儿常秀,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蓝布棉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她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冻得通红的脸颊往下滚,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唇瓣泛白,也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被抬走的门板,里面翻涌着绝望的哀伤,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

常林就站在姐姐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他才八岁,大眼睛像极了秀秀,此刻却盛满了茫然和恐惧,像只被遗弃的小兽。

刚才大人们忙着打捞、议论、安排后事,谁也没留意这两个孩子——除了把他们接来的曹玉秀。

曹玉秀听到常向云溺水的消息时,正在地里拾掇过冬的白菜。

她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疯了似的跑到学校把两个孩子接来,只想着让他们再看看父亲最后一面。

可她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会这么安静。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甚至没有大声的抽泣,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仿佛周围的悲伤都与他们无关。

首到秀秀转身离开,常林才像突然惊醒一般,挣脱了姐姐的手追了上去。

“妈妈!

你别走!”

常林死死拽着秀秀的棉袄,小小的身子使劲儿摇晃着,刚才强忍着的眼泪此刻汹涌而出,混着鼻涕糊了一脸,“你看看我呀!

我是林林!”

秀秀被拽得一个趔趄,怀里的野菊花又掉了几朵。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住剩下的野菊花,另一只手用力去掰常林的手指,动作机械而固执。

“放开……这是给向云的……”她喃喃地说着,声音轻得像梦呓,“向云要戴野菊花……”常林的手指被掰得生疼,却怎么也不肯松开。

秀秀急了,猛地一使劲,将常林推得往后一***坐在地上。

冰冷的泥地硌得常林更疼了,他张着嘴,哭得更大声了,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含糊地喊着:“妈妈!

你别不要我们……爸爸死了,你别走……”这一声“爸爸死了”像根针,刺得周围的人心里都一抽。

曹玉秀再也忍不住,几步冲过去把常林从地上抱起来,看着秀秀的背影,眼圈瞬间红了,带着哭腔骂道:“疯婆娘!

你看看清楚!

这是你生的儿子!

常向云走了,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秀秀听到曹玉秀的声音,像是受了惊的兔子,抱着怀里残破的野菊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红棉袄的身影在蜿蜒的公路上越来越小,很快就拐过了山坳,消失在枯黄的草丛后面。

“妈妈……妈妈……”常林趴在曹玉秀怀里,伸着小手朝着秀秀消失的方向哭喊,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

常秀慢慢走过来,站在曹玉秀身边,小小的身子依然在抖。

她没有去看弟弟,也没有去看秀秀消失的方向,只是抬起头,望向父亲被抬走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把眼泪映得亮晶晶的。

她忽然轻轻开口,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到曹玉秀耳朵里:“她不是我妈妈了……”曹玉秀的心猛地一沉,抱着常林的手紧了紧。

她知道这孩子说的是实话。

秀秀这些年越来越糊涂,自从那年常翠花与自己带她去镇上赶集,被梁春修囚禁半个月,秀秀被吓得掉了魂,从此就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会抱着孩子哭,疯起来就往外跑。

自从秀秀跑出去的次数增多,常向云成了村里最沉默的男人。

他很少说话,却更加地把秀秀照顾得妥帖,把两个孩子养得干干净净。

村里人都说他傻,守着个疯婆娘苦了自己,可他总是笑笑,说:“她是我媳妇,孩子娘。”

“秀儿,别怕,有姑在。”

曹玉秀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常秀的后背,声音哽咽,“我们大家都会照顾你们姐弟俩。”

常秀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曹玉秀的衣襟,肩膀微微耸动着,终于有细碎的抽泣声传出来。

她不像弟弟那样放声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把所有的悲伤和怨恨都咽进肚子里。

远处,抬着常向云的男人们己经快走到村口,门板在崎岖的小路上轻轻颠簸。

女人们己经在常家院子里升起了火,袅袅的炊烟在暮色里飘散。

黄灿灿的野菊花散落在水库边的路上,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像一颗颗破碎的心。

曹玉秀抱着还在抽泣的常林,牵着默默流泪的常秀,慢慢往村里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孤单的身影走在空旷的路上,身后是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

常向云走了,秀秀跑了,这两个孩子的冬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