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风还在吹那面白布旗。
王翦波站在旗杆底下没动,手插在军装口袋里,指节发僵。
他盯着北街方向,那里有几缕烟冒出来,不是火,是人活着的灶气。
他迈步往祠堂走,脚踩在焦土上,咯吱响。
周福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摞发黄的册子,是县里残存的户籍底本。
路上碰到两个百姓,蹲在自家墙根下扒灰,想找点没烧完的米粒。
见他过来,头都没抬。
祠堂塌了半边,伤员还在原地躺着。
陈火根睁着眼,嘴唇干裂。
王翦波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他转头问周福:“药呢?”
“只剩两支磺胺粉,还是去年县医院留下的。”
周福声音发虚。
王翦波没说话,从自己背包里翻出个小布包,倒出最后半包止痛片,掰成西份,一份塞给陈火根,其余三份交给周福:“每人一天两粒,按伤情分。”
“那您呢?”
周福问。
“我不疼。”
他说完,站起身,扫了一圈祠堂里的人,“今天开始,官民同吃一锅饭。
我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谁多拿一口,谁就滚出这地界。”
没人应声。
但有几个伤员睁开了眼。
他让人把剩下的干粮抬出来——三袋糙米、半筐红薯、两坛咸菜。
王翦波亲手分,每户一份,不多不少。
分到最后,自己那份只剩半碗米、一块红薯。
他端着碗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吃了。
吃完,他把碗放在门槛上,说:“从今天起,县府不是衙门,是大家的家。
谁有气力,来这儿报到。
抬尸、清街、搭棚,都算数。
每人一天两顿饭,一顿一文钱。”
有个老汉颤巍巍站起来:“王……王长官,昨夜我儿被埋在屋底下,能不能……派人帮着挖出来?”
王翦波点头:“带路。”
他亲自带了三个还能走动的百姓,去了南街。
那户人家的房梁塌了,压着尸体。
他们用手刨,指甲缝里全是灰和血。
挖了两个时辰,才把人抬出来。
尸体己经发臭,但王翦波亲手扶进担架,送到城外乱葬岗边,挖了个新坑,埋了。
回来时,太阳偏西。
他刚进县府院子,就听见吵嚷声。
一个士兵跪在院子里,背上渗着血,旁边立着根竹板。
几个村民围在边上,手里攥着扁担、铁锹,脸都涨红了。
“他偷我家红薯!
三根!
我娘病着,就指着这点粮活命!”
一个中年汉子吼着。
王翦波走过去,没看那兵,先问村民:“你家还有多少粮?”
“没啦!
锅都挂了三天!”
汉子声音发抖。
王翦波转头,对卫兵说:“打,三十下,当众打。”
“司令!”
一个副官急忙上前,“这兵跟我三年了,昨夜巡逻饿得晕倒,才……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王翦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他饿,百姓也饿。
兵是护民的,不是抢民的。
今天偷红薯,明天就能抢粮烧屋。
打!”
竹板落下去,一下比一下重。
那兵咬着牙不喊,背上衣服裂开,血流下来。
打完,王翦波蹲下,从自己干粮袋里掏出最后半块饼,递给那农户:“兵犯了错,我赔你。
这饼,算我的。”
农户愣住,手抖着接过去。
王翦波站起来,环视一圈:“从今往后,凡拿百姓一针一线不给钱的,一律赶出队伍。
再犯,军法处置。
我带头——我吃啥,你们吃啥;我拿啥,你们拿啥。
谁不服,现在就可以走。”
人群静了几秒。
有个老头低声说:“这官……不一样。”
天黑前,他回到县府残堂。
油灯点着,火苗跳。
他翻开周福送来的百姓名册,一页页看,一个个名字记下。
写到“冲头屋”时,手突然停住。
“谢先右”三个字,像钉子扎进眼底。
他猛地合上册子,站起身,抓起灯就往外走。
“司令,您去哪儿?”
卫兵问。
“别跟来。”
他一个人走,沿着山脚小路往北。
七里路,全是焦土和断墙。
冲头屋早没了,三栋大屋场夷为平地,只剩几根烧黑的柱子戳在那儿。
他蹲下,用手扒开灰堆,摸出一块碎碗片,上面还沾着半截烧焦的布。
他把灯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块木板,用刀刻字。
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割肉。
“谢先右之墓。”
刻完,他把木板插在废墟中央,点上三支香——是从县府香炉里带来的。
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
头碰地时,他咬着牙,没出声。
但额头抵着焦土,一滴水落在灰上,洇开一小片黑。
他低声说:“你死在肝胆尽裂,我活一天,就叫他们肝胆俱寒。”
说完,他起身,拔出驳壳枪,对着天放了一枪。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
他转身往回走,路上碰到个巡夜的民夫,正抱着根木棍哆嗦。
“司令……您……回去告诉所有人,”王翦波说,“从明天起,各村登记死难者姓名,一户不漏。
人死了,名字不能丢。
谁家有人被害,来县府报备,我亲自记。”
民夫点头,跑走了。
王翦波继续走,回到县府时,夜己深。
白布旗还在飘,灯灭了大半。
他站在废墟高处,看见几户人家亮起了油灯——有人开始回家了。
他没下令,没喊话,就那么站着。
风刮过脸,那道疤又开始发烫。
他抬手摸了摸,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远处,一只乌鸦从焦树上飞起,扑棱棱掠过旗杆。
王翦波解下水壶,喝了一口。
水是凉的,带着铁锈味。
他把壶挂回腰间,手按在驳壳枪柄上,指节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