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阴影正一口口吞噬黄昏最后一点余烬。
乐榆推开出租屋的门,灰尘混着墙角霉斑的土腥味涌过来。
这十二平米的空间像口倒扣的铁皮罐头,墙上旧海报卷了边,露出底下发乌的水泥。
她反手带上门,背脊撞在冰冷的铁皮门板上,力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从指尖一点点漏光,最终顺着门板滑坐在地。
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牛仔裤渗进来,冻得骨头缝都在发疼。
精疲力竭。
连抬手按亮楼道灯的力气都没有。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一颤。
黑暗中那点幽光悬在眼前,她的手指悬在半空,跟屏幕僵持了半晌,才认命般掏出来 —— 屏幕亮起的瞬间,铺天盖地的信息几乎要撑爆这小小的电子设备。
微博图标上的红色数字 “99+” 刺得人眼酸。
点开,# 乐榆片场耍大牌 #正挂在热搜尾巴上苟延残喘。
几张模糊的抓拍里,她独自坐在试镜走廊的塑料椅上,微垂的侧脸在镜头里显得格外孤绝。
配文却写得颠倒黑白:“过气艺人乐榆疑因不满角色分配,全程黑脸拒沟通,耍大牌姿态惹工作人员不满。”
评论区像被踩翻的粪坑,“糊作非为丑人多作怪” 的字眼密密麻麻爬满屏幕,反光里映出她自己苍白变形的脸。
往下滑,# 乐榆精神状态堪忧 #的词条正往上窜。
配图是从车窗外***的,只能看见她埋在臂弯里的后脑勺,肩膀微微耸动的弧度被曲解成 “疯癫”。
营销号的文案写得煞有介事:“昔日灵气小花疑陷抑郁,片场情绪失控崩溃,网友:快退圈治病!”
下面的评论更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怕不是被金主甩了吧?”
“装疯卖傻博同情,真够恶心的。”
最新跳出来的 #乐榆遭公司封杀# 像块巨石砸进心湖。
内容首指她 “拒绝公司安排的重要资源,态度恶劣被雪藏”。
评论区里林薇薇的粉丝正狂欢:“糊咖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薇薇独美,别来沾边!”
指尖攥得手机壳发烫,后颈的筋突突首跳。
那些恶毒的字眼像成群的马蜂,隔着屏幕往她脸上蛰。
她猛地按灭屏幕,指缝间渗出的冷汗把手机壳浸得发潮。
手机又震起来,屏幕上跳动着 “雅漾商务张经理” 的名字。
乐榆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 —— 这是她上个月求了三次才保住的活计,唯一能覆盖母亲半次透析费的合作。
指尖瞬间沁出冷汗,她深吸一口气,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乐小姐。”
对方的声音比冰箱冷冻层还冷,连客套的寒暄都省了,“鉴于你近期负面舆情持续发酵,己严重损害我司品牌形象。
根据合同补充条款第七项,我司决定即刻终止合作。
解约函及违约金通知己发你邮箱 —— 合同总额 30%,八十七万六千元,十五个工作日内支付。
逾期将走法律程序。”
“嘟… 嘟… 嘟…”忙音像冰锥,一下下凿在耳膜上。
乐榆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眼前猛地发黑,扶着墙才没栽倒。
八十七万六… 这个数字像座烧红的烙铁山,轰然压在她胸口。
几乎同时,手机 “叮” 地响了一声。
银行扣款短信像道催命符跳出来:XX 银行您尾号 XXXX 的账户于 XX 月 XX 日完成代扣人民币 23,580.00 元,余额:RMB 1.86 元。
备注:星耀传媒(服务费、杂费扣款)准备交房租的钱。
她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的最后一点底气,被连根拔起。
屏幕上的 “1.86” 像只嘲讽的眼睛,死死瞪着她。
微信提示音紧接着炸开。
房东发来的消息字里行间都透着不耐烦:“小乐,房租真不能再拖了。
周五前交不上,我只能找下家了。”
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乐榆惨白如纸的脸。
泪痕早己干涸,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痂。
她像尊被抽走灵魂的泥塑,瘫在冰冷的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地板缝里的灰。
巨大的绝望像涨潮的黑水,从门缝里、窗隙里涌进来,漫过脚踝,漫过胸口,最后堵住口鼻。
那些数字、文字、评论在眼前扭曲成狰狞的鬼脸,一声声叫着 “活该去死”。
外婆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
那个总在门槛上坐着等她回家的老人,那个用粗粝的手给她梳辫子、在火塘边烤红薯的老人。
她上周视频时还笑盈盈地举着绣花绷子,说在绣给她的平安符,说要等她回去挂在床头。
意识正一点点沉入黑暗,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 不是短促的提示音,是持续的、带着不祥预感的震动。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刺破混沌,照亮她空洞的瞳孔。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像黑夜里骤然亮起的火星,烫得她心脏抽搐:外婆(广西老家)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外婆很少主动打电话,尤其是这个时辰!
她的手指抖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才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死死按在耳边。
“喂?
阿婆?”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外婆温软的乡音,是邻居王伯带着哭腔的嘶吼,浓重的桂柳话被恐惧撕扯得变了调:“榆妹崽!
是榆妹崽吗?!
你快回来!
你阿婆她晌午在堂屋绣花,突然就栽倒了!
喊不应!
掐人中也没用!
送到县医院了!
医生讲是脑壳里出血!
凶险得很!
你快回来啊!
怕是…… 怕是等不及了啊!”
后面的话被哽咽吞掉,只剩下电流里滋啦作响的恐惧,像毒蛇钻进耳朵。
轰 ——!
乐榆的脑子炸成了空白。
外婆!
那个总在门槛上坐着等她回家的老人,那个用粗粝的手给她梳辫子、在火塘边烤红薯的老人,那个她每次受委屈都会偷偷打电话哭诉的靠山!
火塘里噼啪作响的柴火,烤红薯焦甜的香气,粗布衣裳上淡淡的艾草味…… 那些温暖的碎片突然涌上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所有的债务、辱骂、绝望,在这一刻都被这原始的恐惧碾碎成粉末。
她像被踩住尾巴的困兽,对着手机嘶吼:“我马上回!
马上!!”
声音劈裂着带哭腔,却有种豁出去的决绝。
电话挂断的瞬间,屏幕自动跳回桌面 —— 她的屏保是外婆坐在竹椅上的照片,满脸皱纹笑得像朵菊花,手里举着刚摘的金桔。
泪水突然决堤,滚烫地冲过脸颊,洗去那些干涸的泪痕。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膝盖撞在茶几上也没觉疼。
那个蒙尘的旧行李箱被拽出来,拉链卡着线头,她用力一扯,“刺啦” 一声撕开道口子。
几件换洗衣物胡乱塞进去,手指扫过桌面时,带倒了相框 —— 是她和外婆在梯田边的合影,照片里的她笑得没心没肺,外婆的手搭在她肩上,温暖得像团火。
她抓起相框塞进包里,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最后看一眼这间冰冷的出租屋,没有丝毫留恋。
拉开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
拖着半开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的轱辘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撞出回声。
城市的霓虹在窗外闪烁,依旧冰冷而疏离,但此刻,她的目光己经穿透了这片钢筋水泥,落在千里之外那片云雾缭绕的群山里。
“回家。”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楼道哑声说,声音里裹着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