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1998年暑假,
十岁的柳亮在云阳老巷子里捉蝉时意外发现码头工人父亲被货箱压伤。
父亲隐瞒伤势坚持工作,母子俩在面馆后厨熬煮凉茶,见证码头人生百态。
河灯心事:中元节夜晚,柳亮与青梅竹马小梅偷放河灯,在月光码头倾诉各自烦恼。
柳亮发现父亲深夜独自处理伤口,第一次触摸到生活沉重的温度。
橘子寒冬:父亲工伤失业后,柳亮在隆冬清晨帮母亲运送橘子,在结霜的江边市场叫卖。
偶遇父亲旧工友老陈,意外获得工作机会,感受到市井温情。
春帆远影:三年后父亲随船队远行,柳亮在春日码头送别。看父亲身影融入长江晨雾,
曾经的蝉蜕仍挂在老槐树上,记录着岁月流转中的成长印记。1998年的夏天,
蝉鸣声像撒在青石板上的铜钱,叮叮当当落满了云阳老巷。十岁的柳亮蹲在歪脖子槐树下,
汗珠顺着后颈滑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的竹竿微微发抖。
"吱——"粘蝉的桃胶突然颤了颤。柳亮屏住呼吸,看着黑褐色的蝉翼在树影里忽闪,
巷子口飘来油辣子的焦香和码头工人的号子声。他刚要抬手,远处传来"哐当"巨响,
整条巷子的蝉鸣都吓得断了片。柳亮撒腿往码头跑,塑料凉鞋拍打着长了青苔的石阶。
转过晒着霉干菜的院墙,正看见父亲被压在翻倒的货箱下。灰扑扑的工装裤洇开暗红,
旁边散落着印有"渝A237"的货单,在江风里哗啦作响。"爸!
"柳亮的喊声惊飞了货场边的白鹭。几个工友七手八脚抬起铁皮箱,
父亲却摆摆手:"亮娃子莫慌,就擦破点油皮。"他撑着装卸车站起来,左腿不自然地弯着,
沾着铁锈的掌心在裤管上蹭了蹭,留了道褐色的印子。那天晚饭时,
母亲把熬了三遍的凉茶倒进军用水壶。煤球炉上的铝锅咕嘟着红油面块,
蒸汽在父亲结着盐霜的鬓角凝成水珠。"老柳,码头上的活..."母亲话没说完,
父亲突然往柳亮碗里夹了块腊肉:"亮娃子今天粘了几个蝉?"深夜,
柳亮躺在竹席上数瓦缝里的星星。阁楼木板吱呀响动,
父亲压低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医药费能拖就拖,
娃儿九月要交校服钱..."月光把母亲的剪影投在板壁上,像株被江风吹弯的芦苇。
七月中元节,长江涨了桃花汛。柳亮和小梅猫腰钻过防洪林的芭茅丛,
怀里的河灯是用作业本糊的,浸了蜡烛油变得半透明。"我爸说在河灯上写字,
龙王爷爷能看见。"小梅的羊角辫上别着白栀子,香气混着江水腥咸扑进鼻腔。
柳亮跪在湿漉漉的鹅卵石滩上,铅笔头在皱巴巴的纸面游移。
上游漂来的纸灰像黑蝴蝶落在肩头,他最终画了艘带烟囱的轮船。
对岸造船厂的探照灯扫过来,照见小梅灯上歪扭的"妈妈病好"四个字,
被浪花打得明明灭灭。放灯时,柳亮的指尖碰到江水,凉意顺着掌纹钻进心里。
河灯群顺流而下,像撒在墨绸上的朱砂痣。父亲常说码头是吃人的虎口,
此刻却温柔地含着这些微弱的光。八月暴雨来得急,柳亮举着破伞去送饭。码头临时仓库里,
父亲正给生锈的绞车齿轮抹黄油,受伤的腿蜷在麻袋堆上。
汗津津的后背粘着"安全生产200天"的褪色标语,
安全帽里垫着柳亮小学三年级的算术本。"爸,你的腿..."柳亮盯着地上揉成团的绷带,
上面洇着碘酒和黄药水的污渍。父亲抓起两个冷馒头:"莫学你妈瞎操心,这算啥伤?
当年在乌篷船上..."话没说完,装卸主任的哨声刺破雨幕,父亲瘸着腿冲进雨里,
胶鞋在积水里踩出带血泡的脚印。秋凉时,槐树开始掉叶子。柳亮在码头货堆间穿梭,
收集捆扎箱子的尼龙绳。父亲连续值了三个夜班,说凑够钱就带他去奉节看白帝城。
某个雾蒙蒙的清晨,绞车钢索突然崩断的脆响惊起满江鸥鸟,
父亲的工号牌永远停在了"1998年9月16日"。江水开始结薄冰的清晨,
柳亮跟着母亲去盘溪市场批橘子。天还没亮透,守摊的跛脚张伯掀开油布,
霜花扑簌簌落在箩筐沿。母亲数硬币的声音像碎冰碴在搪瓷缸里跳,
最后把结婚银镯子押在摊位上,换回二十斤表皮皴裂的奉节脐橙。
三轮车在滨江路结冰的斜坡打滑,柳亮把麻绳套在肩头往前拽。
江雾浸透的棉鞋踩过青石板上百年纤夫磨出的凹痕,车斗里滚落的橘子像冻僵的小太阳,
在霜地上划出金黄的弧线。"云阳脐橙——不甜不要钱!"母亲教他吆喝声要劈开雾气。
柳亮的童音卡在变声期,沙哑地悬在朝天门码头盘旋的鸽群下。
穿皮夹克的船老大扔来两块钱:"娃儿,称三斤。"冻红的手指掰开橘子那瞬,
冰凉的汁水溅到睫毛上。柳亮忽然想起去年今日,父亲用货箱边角料给他钉了辆木头卡车,
轮子是生锈的轴承,在码头石板路上滚出火星子。午后飘起雪霰子,
母亲用烤红薯的铁皮桶生火。柳亮把卖剩的橘子皮串成环,挂在脖间驱寒。
对岸造船厂的汽笛声里,老陈的解放鞋突然停在摊位前,军大衣肩头积着半寸雪。
"亮娃子都这么高了。"他摘下毛线手套,
露出缺了半截小指的手掌——那是去年卸钢材时被缆绳勒掉的。母亲慌乱地往他怀里塞橘子,
橙子滚落在积着煤灰的雪地里。老陈蹲下来帮忙捡:"货运站缺个夜巡的,
我给工头说了老柳的事..."他掏出皱巴巴的通知单,公章红得像新鲜的山楂糕。
母亲背过身去擤鼻涕,呼出的白气在毛线围巾上结出冰晶。腊月二十三祭灶日,
柳亮第一次穿上父亲的工装棉袄。袖口磨破的棉花絮子蹭着脸,
依稀闻得到机油和朝天椒混杂的气息。他在码头值班室墙上发现父亲的字迹,
铅笔写的"亮娃子生日"还嵌在斑驳的石灰缝里。后半夜飘起冻雨,探照灯扫过集装箱堆场。
柳亮踩着父亲留下的劳保靴,靴筒里垫着母亲纳的千层底,脚步声惊醒了货船上的鸬鹚。
那些黑翅膀掠过江面时,
他忽然读懂父亲总说的"江上生明月"——原来每道浪都是未完成的年轮。
老陈带来的通知单在煤油灯下泛着毛边,母亲用缝被子的粗针在右下角戳了个小孔,
穿上红绳挂到灶王爷画像旁。李亮半夜起身喝水,看见母亲跪在褪色的年画前,
额头抵着冰凉的水泥地,月光从气窗爬进来,在她弓起的脊梁上折成两段。正月十六,
码头复工的鞭炮炸碎了江面的薄冰。柳亮套上改短了的工装裤,安全帽带子勒得耳根生疼。
装卸主任老周把哨子咬在缺了门牙的嘴里,朝他后脑勺拍了一掌:"夜巡不是娃儿过家家,
瞧见冒绿光的货箱躲远些!"后半夜的江风格外腥咸,像父亲腌制到一半的腊鱼。
柳亮攥着电筒走过七号仓库,突然听见铁链拖拽声。光影晃动间,
七八个黑影正从"渝G328"货箱往外搬东西,胶鞋底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蹭出暗红的痕。
"哪个?"电筒光柱扫过去的刹那,柳亮被人按在散发着鱼腥味的麻袋堆上。
冰凉的刀刃贴上喉结,
他看见对方虎口纹着青色的锚链刺青——正是三个月前在父亲葬礼上哭得最凶的刘叔。
"亮娃子长大了。"刘叔喷出的酒气混着朝天椒味道,匕首在掌心转了个花,
"当年你爹替我们扛了雷,今晚..."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汽笛长鸣,
货场入口亮起雪白的车灯。柳亮趁机咬住那人手腕,咸腥的血涌进喉咙。警笛声中,
老陈的解放鞋踏碎满地月光,身后跟着的治安员把钢叉砸得铛铛响。刘叔翻过围墙时,
军大衣下露出印有"安全生产"字样的反光条,在夜色里一闪即逝。母亲赶来时,
柳亮正蹲在治安室门口吐酸水。老陈的毛线手套破了个洞,
露出冻得发紫的指尖:"娃儿有种,老李的种。"母亲突然拽过柳亮,
扒开他衣领查看颈间的血痕,指甲掐进他肩膀的力道,比江水还冷三分。
三月槐花缀满枝头那日,柳亮在码头收到个牛皮纸包裹。拆开是父亲生前的劳保饭盒,
夹层里藏着半片风干的橘子皮,背面用铅笔写着"白帝城船票钱"。母亲背过身去擦窗框,
玻璃上蜿蜒的水渍映着对岸新造的跨江大桥,钢筋铁骨刺破春雾,惊飞一群啄食江米的麻雀。
放学后的小梅常来货场写作业,羊角辫换成了马尾,发梢总沾着诊所的消毒水味。
她带来母亲晒的苕丝糖,两人坐在废弃的集装箱顶看落日。货轮拉响汽笛时,
小梅忽然说:"柳叔出事那天的浪,是不是特别像揉皱的通知书?
"柳亮怔怔望着江心打转的漩涡。三年前那个夏末,父亲确实藏起了他的留级通知单,
转而从工会借来《长江流域名胜图志》,用捆扎货物的红绳标出白帝城的位置。
如今书页间夹着的缆绳碎屑,已经和血迹斑斑的通知单长在了一起。梅雨时节,
柳亮在七号仓库角落发现生锈的铁皮箱。撬开瞬间,成捆的电缆铜丝泛着幽绿的光,
底下压着本浸透机油的账册。父亲歪扭的字迹停在"9月15日"那页,
墨迹被雨水晕染成挣扎的蜈蚣。那夜他抱着账册蜷在值班室,听见母亲在江堤上哭骂。
浪头拍打趸船的声响混着她的哽咽:"...说好等橘子红了就坦白..."凌晨时分,
老陈带着工会干部撞开仓库大门,手电光照亮账册上十几个鲜红的指印,像落在雪地的梅花。
2001年清明,柳亮攥着存了三年的船票登上"云阳号"。母亲执意留在船舱,
说晕船的人看不得神女峰。汽笛拉响时,他望见小梅站在送客区拼命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