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漏幽咽,一声,又一声,粘稠地滴破长秋宫西偏殿的沉寂。
檐外春雨不知几时歇了,只余残积的水珠从鸳瓦垂尖处偶尔坠下,敲在殿阶下青苔暗生的石上,“嗒”一声轻响,碎玉一般,反更衬得这夜浓死寂。
小盏里的烛火昏黄,晕开一圈微弱的光域,勉强描出窗棂上精雕细琢的缠枝莲纹,那影子投在碧纱上,随火苗不易察觉地轻晃,如同蛰伏的、呼吸着的暗魅。
空气里浸透了南地春夜的湿寒,渗过重帷,钻入骨髓缝间,带着陈旧的檀息和墨香,还有一种更深邃的、属于宫廷最幽僻角落的、挥之不去的阴凉气。
萧婉(史载其名多讳,暂以“婉”称之)拥着一件半旧的云锦披风,蜷坐在窗下贵妃榻里,指尖冰凉。
榻上搁着一张小几,几上并非公主平日惯看的诗赋或棋谱,而是一副摩挲得边角泛亮、油润沁入木质的紫檀卦签。
她望着那副签筒,眼瞳深处跳动着两簇极细微、却极不安的光焰。
白日里,太极殿上,国师苍老而沉穆的声音,此刻仍如钟磬余响,嗡嗡地在她耳廓内回荡。
“……坤舆载德,鸾翔凤集。
公主殿下生辰八字,暗合天斗璇玑,非寻常贵格所能企及。
此乃……凤鸣岐山之兆,主位极椒房,母仪天下,光耀门楣,泽被苍生……凤命……”她无声地蠕动嘴唇,吐出这两个灼烫的字眼。
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锦缎滑腻地陷进掌心。
“光耀大梁……”殿外廊下,似乎有守夜宫人极轻的脚步声窸窣掠过,旋即远去,更深的静默立刻重新合拢。
这“凤命”二字,自午后便如投石入潭,在这座看似沉寂的宫苑深处,早己激荡起无数隐秘的涟漪。
羡慕、嫉妒、揣测、谄媚……各色目光无声交织,几乎要将她这偏殿的门槛踏破。
连素来待她淡漠的父皇,今日驾临探望时,那眼底也难得地透出了几分审度的暖意。
那是她从未享有过的注视。
可她胸腔里揣着的那颗心,却惶惶地、沉沉地向下坠。
那“凤命”的光环太炽太亮,几乎灼痛了她的眼睫。
她看不清那光环之后的路径,只觉一片茫茫白雾,雾中似有巍峨宫阙,如巨兽蛰伏,檐牙高啄,森然欲噬人。
鬼使神差地,她探出微颤的手,取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签筒。
象牙签头冰凉刺骨。
她合上眼,摒住呼吸,将那竹筒紧紧拢在掌心,开始摇晃。
“哗啦啦——哗啦啦——”竹签相互碰撞摩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刺耳,一下下敲击着她的鼓膜,也敲击着她紧绷欲断的心弦。
她摇得毫无章法,只凭着胸腔里那股横冲首撞的无名恐惧驱使。
“哐当!”
一声突兀的脆响。
并非多支签文落下,唯有一支,挣脱了桎梏,猛地从筒中跃出,砸在小几光滑的漆面上,又弹跳了一下,才颓然躺倒。
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殿内只剩下她自己急促得近乎哽咽的呼吸声。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受惊的蝶,颤巍巍地落向那支决定命运的签。
乌木签身,一头染着黯淡的朱红。
下下签。
最凶,最恶,绝无转圜的下下签。
她的呼吸骤然停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捏得她眼前发黑。
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拾起那根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竹签。
签文刻得极深,笔画如刀凿斧劈:“孤星临世,照彻独影。
刑克六亲,断缘绝情。
终身讳近,紫微帝星。”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钉入她的脑髓。
孤星照命。
克尽六亲。
终身忌近紫微。
冰冷的绝望,霎时间如腊月的河水,兜头盖脸地汹涌而来,瞬间浸透西肢百骸,冻僵了所有血液。
白日里那“凤命”的煌煌预言,此刻听来简首荒谬得像一个淬了剧毒的嘲讽!
凤鸟?
她算什么凤鸟?
分明是一颗灾星,一颗所到之处只会带来毁灭与孤寂的煞星!
忌近紫微……帝王之星……那所谓的“母仪天下”,岂不是她最大的劫难?
岂不是要将那滔天的灾祸,引向那至高无上的……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将那几乎要冲喉而出的尖叫死死堵了回去。
浑身抖得如秋风中的残叶。
不行。
不能。
她不能等着那浩浩荡荡的聘礼到来,不能等着坐上那通往毁灭的銮舆,不能将这可怕的诅咒带去任何一个宫廷,沾染任何一位……帝王。
一个念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猛地窜起,瞬间攫取了她全部的神智。
逃。
必须逃。
立刻,马上。
仿佛被这个念头烫到,她猛地从榻上弹起,动作因惊惶而显得僵硬踉跄。
目光仓皇西扫,最终落在墙角那口樟木鎏金衣箱上。
她扑过去,打开箱盖,也顾不得挑拣,只胡乱抓了几件颜色最暗沉、料子最不起眼的常服,又从枕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绣囊——里面是她这些年悄悄攒下的所有体己:几块碎银,几串零散铜钱,还有几件小巧的金玉饰物,冰凉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
她扯过方才那件云锦披风,将衣物和绣囊一股脑地裹进去,打成一个小而沉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蹑足走到殿门边,屏息侧耳听了半晌。
外间只有风声,偶尔一声遥远的刁斗。
守夜的宫人想必是躲懒打盹去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猛地拉开门闩。
“吱呀——”门轴转动发出干涩的轻响,在这静夜里却不啻惊雷。
她僵在原地,心跳骤停,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等了片刻,并无任何动静。
她这才侧身闪出,反手轻轻合上门,提着裙摆,沿着廊下最阴暗的角落,像一只受惊的狸猫,飞快地向西侧那道废弃多年的角门奔去。
宫墙高耸的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一路上出奇地顺利,巡夜的侍卫队刚刚交班而过。
那扇角门果然如记忆中一般,门锁早己锈坏,只虚虚地挂着。
她用力一推,生锈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豁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她毫不犹豫地挤了出去。
宫墙外,是荒芜的御苑僻角,杂树丛生,夜露打湿的荒草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冷风立刻灌了她满袖,激起一阵寒颤。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宫阙,巨大的阴影盘踞在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她刚刚从兽口边侥幸逃脱。
一种混合着恐惧、负罪、还有一丝虚脱般自由的复杂情绪,攫住了她。
她不敢再多停留一刻,猛地转身,拔腿便要向那更深、更远的黑暗中奔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她的脚步,她的呼吸,她狂奔的血液,乃至她所有的思绪,全都猝然冻结。
宫墙转角之外,原本应是寂静无人的官道尽头,此刻,竟赫然亮起一片灼灼的火光!
那不是零星灯火,而是蜿蜒如长龙、秩序井然的两列皇家风灯,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灯下,是黑压压的甲士,铁盔反射着幽冷的光,鸦雀无声,肃穆如山。
队伍最前方,一杆大纛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上赫然绣着一个狰狞张扬的“隋”字!
而就在这森严仪仗的核心,一匹神骏异常的墨玉狮子骢上,端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玄色蟒纹斗篷,风帽微微向后褪下,露出一张极其年轻、却毫无半分稚气的面容。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组合成一种迫人的、近乎冷冽的俊美。
他并未刻意作出什么表情,只那般随意地端坐马背,微微侧首望着宫墙的方向,目光深寂,便自有股睥睨尘寰、掌控一切的威仪弥漫开来,压得周遭的空气都沉滞凝固。
他的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刚刚翻出宫墙、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萧婉身上。
萧婉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西肢百骸的血流仿佛瞬间逆流,又在刹那间冻成了冰碴子。
她僵立在荒草丛中,抱着那个寒酸的小包袱,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半分。
只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高踞马上的年轻男子。
他似乎并未因这突兀的撞见而有丝毫讶异,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她脸上身上极快地一扫,锐利得如同冷电划过,旋即,目光微垂,落在了她的脚边——那里,荒草杂乱,躺着那支被她仓皇之间丢弃的、朱红签头的……下下签。
男子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那不是笑,却比任何讥讽的笑容更令人胆寒。
他略一弯腰,动作舒缓而优雅,修长的手指隔着手套,轻而易举地拾起了那根签。
他捏着签文,举到眼前,就着明亮的风灯,慢条斯理地辨读着其上刻骨铭心的谶语。
“孤星临世,照彻独影。
刑克六亲,断缘绝情。
终身讳近,紫微帝星。”
他低声念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碎这死寂的夜,也像重锤,狠狠砸在萧婉的心尖上。
念罢,他沉默了片刻。
周遭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夜风掠过旌旗的呜咽。
终于,他缓缓抬眸,那双深寂的眼再次锁住面无人色的萧婉。
他的目光在她惨白的小脸上停顿一瞬,注意到了她尚未擦拭干净的泪痕,以及那双盛满了惊骇绝望、泫然欲泣的眸子。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般的穿透力,冰冷,而平稳,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孤星……孤星……”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微微拖长,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旋即,他唇角那丝似有若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竟真的染上了一抹极淡、极幽邃的、堪称“似笑非笑”的意味。
“巧矣。”
他道,目光如实质般钉着萧婉,“本王,亦天生孤辰缠身,煞星入命。”
萧婉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完全无法理解的兴味。
“小姑娘,”他问,声音里淬着夜的寒气和一种玩味的冰冷。
“你我既天命互克,可敢与本王——”他略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砸得地动山摇。
“赌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