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教室窗棂，在空荡的走廊投下长长的影子。
张韫辰靠在冰凉的墙壁拐角，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目光锁死前方那扇虚掩的后门。
第七天。
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篮球砸地的闷响，隔了几重楼，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他像个极有耐心的猎手，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年级第一的头脑精密计算过所有变量：考试周前一天的傍晚、值日生离去的时间、走廊监控的死角、以及那颗每天准时出现在他抽屉左侧角落，玻璃糖纸在夕阳下会折射出微小光斑的幸运糖。
那颗总是不翼而飞的糖。
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
这种超出掌控的、莫名的事件，让他无端烦躁。
像完美演算纸上突兀的一滴墨点，找不到污染源。
就在他指尖无意识敲击着墙面，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陷入某种荒谬的臆想时，那扇门极轻地动了一下。
吱呀——微不可闻的一声，落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却清晰得骇人。
一个身影极小心的钻了出来。
瘦小，穿着隔壁班那身略宽大的蓝白校服，马尾辫有些松散，几缕软发贴在微微汗湿的额角。
李钰婷。
他的视线瞬间聚焦，像终于捕捉到目标轨迹的雷达。
她几乎是踮着脚尖，像只受惊的小猫，快速又慌乱地朝他班级的后门挪去。
每一步都轻得快要飘起来，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侧脸线条柔软，却绷着一种做贼心虚的僵硬。
张韫辰没动，只是看着。
看着她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从不会真正锁死的门，身影没入那片昏暗里。
心脏忽然沉了下去。
一种说不清是“果然如此”的验证，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失望，缓慢地漫上来。
他悄无声息地跟上，立在门外。
教室里，她正俯身在他的座位前，抽屉拉开一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颗今日份的、亮晶晶的糖果。
“甜么？”
没有起伏的音调，砸碎了一室寂静。
李钰婷的身影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住。
随即，她触电般缩回手，骇然转身，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恐慌像实质的水波在她眼里漾开。
她几乎是弹跳着后退一步，脊背猛地撞上冰冷的课桌，发出“哐”一声闷响，在空教室里荡出回音。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嘴唇细微地哆嗦着。
张韫辰步步走近，校服擦过桌角。
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少女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留下的微弱皂角香，混着一丝甜腻的水果糖气味，萦绕过来。
他看到她细白的手指死死攥着校服衣角，用力到指节泛白。
那些堆积多日的疑虑和被打扰的不悦找到了出口。
他垂眼，声音冷下去，像结冰的湖面：“为什么偷糖？”
质问的字句，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某种审判的重量。
李钰婷猛地颤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到。
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露出的一小段后颈白皙，脆弱得不堪一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张韫辰失去耐心，准备再次开口时，他看见一滴水珠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洇湿了她紧攥的校服布料，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哭了。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轻微抽动。
张韫辰那点冰冷的怒气，忽然就被这无声的眼泪砸得晃动了一下。
他皱起眉。
然后，他看见她慢慢、慢慢地摊开一首紧握成拳的右手。
掌心躺着一张被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玻璃糖纸，夕阳的余晖落在上面，折射出破碎而斑斓的光。
糖纸被她的汗和泪浸得有些软塌。
更多的糖纸从她微微松开的指缝间漏出来，色彩各异，却都闪着同样熟悉的光泽，簌簌往下掉，散落在脚边。
她抬起脸，眼睛和鼻尖都哭得通红，像只淋了雨的小动物。
泪水不断从眼眶滚落，声音哽咽得厉害，破碎不堪：“收集…收集一百张…糖纸…许愿…”她吸着气，努力想把话说完整，巨大的羞窘和抽噎却让她语无伦次。
“…想…想和你…并肩看一次榜…”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被淹没在泪水里。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说完便再也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重新死死低下头，只有单薄的肩膀还在不住地颤抖。
空气凝固了。
张韫辰站在原地，所有预备好的冷言冷语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糖纸，看着眼前哭得缩成一团的女孩，那句带着哭腔的、荒谬又无比认真的“许愿”在他耳边反复回荡。
想和他，并肩看一次榜。
年级第一，和排名榜上找不到名字的她。
原来那些消失的糖，最终是为了这个。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半晌，他忽然动了。
他没有看她，而是侧身，伸手探进那个她刚刚试图偷糖的抽屉——那个她以为只放着一颗糖的抽屉。
然后，在李钰婷模糊的泪眼中，他默不作声地，从里面端出了一只巨大的、透明塑料糖盒。
“啪”的一声轻响，糖盒被搁在了冰冷的桌面上。
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五彩缤纷的、同一品牌的水果硬糖。
玻璃糖纸在昏暗光线下，汇聚成一片沉默而璀璨的星河，几乎要灼伤人眼。
李钰婷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抬起头，沾着泪珠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盒糖，又看看他，脸上写满了懵然的茫然。
张韫辰避开她湿漉漉的视线，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那平淡底下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
他说：“其实这些……”顿了顿，才继续下去。
“全是给你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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