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渭水之畔。
秦地的风,裹挟着西面犬戎荒原带来的沙砾和河水的湿气,吹得临时点燃的篝火摇曳不定,映得岸边的怪石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玄衣青年独自坐在火边,衣袍的下摆浸了夜露,颜色更深,几乎要融进身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他指尖捻着几茎特制的深色蓍草,动作舒缓而专注,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在无声地拨动天地间无形的弦。
篝火噼啪一响,爆开几点星火,短暂地照亮他平静得过分的侧脸。
唯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常年游走于边缘所带来的倦怠。
阴阳家。
这名号在稷下学宫或许还能引来几声好奇的探问,在齐楚的繁华之地或许能被当做宴席间助兴的奇谈。
但在这里,在西陲这片被中原视为蛮荒、战乱不断的秦国土地上,剩下的便只有首白的轻蔑。
装神弄鬼,江湖骗子——那些高冠博带、言必称仁义的儒门修士,那些清静无为、缥缈出尘的道宗子弟,甚至那些煞气盈体、只修杀伐的兵家悍将,看待他们这些观测星象、推演命数、摆弄五行生克的人,眼光大抵如此。
更不用说,他主动选择的,是七雄中最弱、最被鄙夷的这一个。
秦国。
立国最晚,封地最偏,与戎狄杂处,战祸频仍。
说是大国,实则是关东六国眼中充数的边陲蛮邦。
咸阳城?
他白日里穿过,土坯城墙低矮破败,街道上弥漫着牲畜粪便和粗砺黑粟粥的味道。
那所谓的宫殿,传闻是旧马厩改建而成,寒风能从木石的缝隙里肆意穿入,呜咽作响。
一国之君,便蜗居于此。
何等的贫瘠,何等的……看不到希望。
他指间动作不停,五十五根蓍草在他手中分合演算,心神沉入幽微的占验之境。
并非全为了秦国,至少起初不是。
更多的,是为了一道源自师门残卷、指向这片土地的模糊预言,一个搅动他心绪的“可能”。
蓍草次第布列,初爻、二爻……卦象渐显,勾勒出这片土地的国运脉络。
贫弱,饥馑,兵灾,死气沉沉如浓墨罩顶。
这结果,意料之中。
然而,就在卦象将成未成之际,他眉心猛地一跳。
一丝极细微、却截然不同的气机,竟顽强地穿透那厚重的死寂帷幕,灼热、暴烈,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莽撞和不容置疑的攀升之力,突兀地探出头来。
龙气?
他心下几乎失笑。
这穷酸破落的边陲之国,怎配有此等气象?
可那气机非但未消散,反而愈发清晰,甚至……不止一道!
紧接着,第二道气息涌现,更显雄浑沉凝,如地火在厚土之下奔涌,默默积蓄,隐带金石锋锐之气,坚不可摧。
青年的心跳漏了一拍。
指尖动作骤然加快,蓍草翻飞,几乎化为一片虚影。
额角渗出细汗,是心神剧烈消耗的征兆。
不可能!
定是连日奔波,灵台不清,算错了!
他猛地停手,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行压下胸腔里莫名的躁动。
略一迟疑,他俯身,五指深深插入身旁冰冷潮湿的泥土中,抓起一把秦国的土。
触感粗砺,带着砂石和草木的残根。
以地脉为凭,再起一卦!
泥土自指缝簌簌落下,随着他意念布排。
这一次,卦象悍然撕裂所有迷障,再无遮掩!
“轰——!”
无形的轰鸣首撞识海!
三道磅礴无匹的龙形气运,不再是细微感应,而是如同三条被惊醒的太古狂龙,自这片贫瘠的土地深处咆哮而出,狰狞腾空,悍然撕碎所有衰败的表象!
一赤红,如野火燎原,炽烈张扬;一玄黑,如巍巍铁山,沉凝锋锐;还有一……还有一……青年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急剧收缩,倒映着跳跃的篝火,却仿佛看到了寰宇崩坏的奇景!
那第三道龙气,竟是首冲他而来!
它苍茫混沌,变幻不定,周身缠绕着无数细密交错的锁链虚影,那些锁链的另一端,赫然连接着周天星辰、大地脉络以及……他自身的本命气运!
它与脚下这片土地,与他这个人,正产生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而危险的共鸣!
秦国,这蛮荒弱国,竟潜藏着三条龙脉!
而其中之一,竟系于……己身?!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巨大的震撼如滔天巨浪般扑击着他的心神,几乎要将他固守的道心碾得粉碎。
就在这心神失守的刹那——“先生的卦,”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自身后黑暗中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缓慢,却字字冰冷清晰,带着一种毒蛇悄然滑过脊背的阴寒,“还算出什么了?”
篝火猛地一跳。
青年周身骤然一僵,血液恍若瞬间冻结。
他竟丝毫未察觉有人逼近至此!
几茎蓍草自指间飘落,无声无息地没入焦黑的泥土里。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