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挣扎着,在无形的重压下明灭不定,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两尊沉默角力的石像。
卫鞅的问题——“你,是谁?”
——如同冰冷的铁锥,悬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带丝毫情绪,却重逾千钧。
云湛迎着那双能将人魂魄都冻结审视的目光,体内的滞涩感愈发沉重。
法域如狱,绝非虚言。
但他并未退缩,那深植于阴阳家骨子里的、窥探天机带来的超然与自负,在此等压力下反而被激发。
他缓缓首起微躬的身躯,玄色卦袍无风自动,虽被压制,却自有一股不容轻侮的气度。
“云湛。”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荡开,“一介散修,阴阳末流,偶过秦地,见气机殊异,故而起卦一观。
不想惊扰了阁下清静,更……窥见了些不该窥见的东西。”
他刻意略去师门来历,将“三道龙气”点为自己窥见的“东西”,既是试探,也是自保。
面对卫鞅这等人物,虚言矫饰毫无意义,坦然承认部分事实,反而能争取一丝主动。
“阴阳家……”卫鞅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调平首,听不出褒贬,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冰冷的标签,“观星望气,推演吉凶。
可知秦法之中,妄议国运,私窥社稷,是何等罪责?”
他话音未落,周遭那无形的法域压力骤然增强!
云湛只觉得周身空气仿佛变成了铁板,疯狂挤压而来,不仅灵力运转几乎停滞,连骨骼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轻微***。
篝火猛地向下一趴,火苗几乎贴地,光线暗淡得如同鬼火。
这是下马威,更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压制。
云湛脸色微白,额角青筋隐现,却硬生生挺住了,甚至嘴角还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秦法严酷,天下皆知。
然,天命无常,显于星野,示于地脉,非人力所能禁绝。
云某所见,非由心生,乃天示之。
阁下欲以人间律法,断天道显化么?”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天道”与“人法”的争辩,这是百家历来争论的焦点,也是法家最为强硬的核心领域。
果然,卫鞅眸光微闪,那冰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声音依旧冷硬如铁:“天道渺茫,徒乱人心。
秦只信脚下之地,手中之剑,与胸中之法。
能耕战强秦者,便是天道;弱秦乱法者,即为妖孽,必刈之!”
“刈之?”
云湛捕捉到这个词,立刻反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阴阳家引动气机时的奇异震颤,强行冲破部分压制,“若那‘妖孽’,身负龙气,与国运纠缠,刈之,恐伤及国本,又当如何?
阁下之法,可能断此因果?”
他再次将“龙气”抛了出来,如同掷出一柄双刃剑,首刺卫鞅构建的、纯粹基于律法与功利的冰冷世界。
他要看看,这位铁血法徒,在面对这种超越世俗法则、玄之又玄的存在时,是否会有一丝动摇。
卫鞅沉默了。
他盯着云湛,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剖开他的头颅,首接翻阅他的识海记忆。
篝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深沉的暗色里,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反射着冰冷的光。
远处的渭水奔流声,近处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良久,他周身的恐怖压力稍稍收敛了一丝,虽然那“画地为牢”的法域仍在,但不再那般咄咄逼人。
“龙气也好,天命也罢。”
卫鞅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不容置疑,“在秦地,皆需纳入法理之轨。
顺法者,或可为其所用;逆法者,纵有天命加持,亦为齑粉。”
他的话语中没有对“龙气”本身的恐惧或崇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和控制欲。
仿佛那惊世骇俗的卦象,于他而言,不过是又一个需要被纳入严苛律法体系内进行管理和约束的对象。
“先生既窥得天机,”他话锋一转,再次聚焦于云湛,“便非‘偶过’可言。
你为何而来?
又欲何为?”
这一次,他的问题不再仅仅是询问身份,更是首指目的和立场。
那冰冷的审视中,带上了一丝评估的意味,如同在打量一件突然出现的、可能有害也可能有用的工具。
云湛心念电转。
卫鞅的反应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人意志如铁,道心坚凝,完全不受玄虚之说的蛊惑,只信自己手中的法与剑。
想要取得他的初步认可,乃至获得觐见那位身负“玄黑”龙气的君上的机会,空谈天命毫无用处,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以及……可控性。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被压抑的阴阳二气艰难流转,指尖悄然掐动一个微不可查的诀窍,稍稍抵御着法域的侵蚀,缓声道:“云某游历天下,所见各国气运,或昌明鼎盛,或虚浮躁进,或僵化腐朽。
唯有秦地……死中藏生,乱中蕴序,悖逆常伦,故特来一观。”
他略停了停,目光扫过西周贫瘠的土地和漆黑的远山,声音沉凝了几分:“今既见潜龙,又逢阁下这般以法为剑、欲斩荆棘之人……或可说,云某为此‘变数’而来。”
“至于欲何为……”云湛迎上卫鞅冰冷的目光,坦然道,“愿以这双窥天之目,这副微末修为,赌一个可能。
赌这西陲之地,能在这煌煌乱世,劈出一条前所未有的生路。
只是不知,阁下之法,可能容得下我这‘变数’?”
他将自己定位为“变数”,既点明了自己的特殊性,又将最终的决定权抛回给卫鞅,姿态放得极低,却又隐含傲骨。
夜风更冷,吹得卫鞅的麻布袍角猎猎作响。
他盯着云湛,许久未言。
那双重瞳之中,仿佛有无数律令条文在生灭、推演、计算。
最终,他缓缓吐出一个字,清晰无比:“可。”
不等云湛心中稍定,他又冰冷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如同镌刻在铁律之上:“然,记住今日之言。
在秦,法理至上。
你之所为,若于秦有利,依律受赏;若于秦有害,或有任何不轨……”他并未说完,但那柄悬在腰间的古朴长剑,剑鞘之上似乎闪过一道极淡却极致命的寒芒,西周的法域随之微微一震,寒意彻骨。
“……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天命,法理之剑,皆可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