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真人凝视着眼前的男孩,见他双手握拳,因愤怒而咬破的嘴唇渗出血丝,却又恐惧而将头颅深深埋进胸口,像条丧家之犬般瑟瑟发抖。
真人心中顿时舒畅无比。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一般匍匐在地,如今虽己踏上仙途,却仍旧忘不了当年那份耻辱。
恍惚间,眼前李帆的身影似与记忆中的仇人重叠,黑衣真人骤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震得残垣断壁簌簌落灰。
“看到了吗,这就是仙人!
我成了!
我成了!
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面色骤然阴冷,“……可惜啊,你死得太早,让本座无缘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破碎的屋檐间,露出了一弯残月,它冷冷地窥视着这一切。
黑衣真人怔怔望着那抹月色,陷入了某个遥远的回忆。
顿时,整座宅院死一般寂静,在场无人敢惊扰这位癫狂的神仙。
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来,他猛地揪住李帆的头发一提,将李帆从墙中扯出,然后细细品味着李帆的脸。
只见李帆双眼布满血丝,眉角下垂,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地面,他知道这副表情,这正是悲伤与绝望的交织。
“桀桀桀。”
黑衣真人扭曲着嘴角,晃动着手中的玩物:“小畜生,你可知你今日为什么要死?
你可知你娘为什么要死?”
他的笑声里藏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真人咧嘴一笑:“呵呵,因为今日……本座甚是无聊啊。”
李帆如遭雷击。
无聊?
就因这一念兴起?
他难以置信地握紧拳头 ——我们拼尽全力熬过的每一个昼夜,我们咬碎牙,咽下血也要活下去的每一天,就这样,轻飘飘地被碾作尘土?
难道我们生来就只为等待某个夜晚,某位仙人,解酒取乐?
不……不……不是的。
我们活着,不为惊天动地,只为岁月静好。
这一砖一瓦的平淡,这一粥一饭的温情,必将化为指向神仙喉间的利刃!
————“哇!!!”
小男孩忽然大声地哭了出来。
真人愣了愣,随即会心一笑。
此前这个大人一样波澜不惊的孩童,如今终于显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反应,这让他颇为得意,于是将小孩拎到眼前仔细观摩。
然而,异变骤生!
“就是现在!”
男孩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一双呆滞的眼睛中骤然迸出凶光。
“杀!”
李帆双拳转变为兰花指,左手往真人眼前一抹,灰黑色的泥状物顿时糊了真人一脸!
紧接着,双手交叉,右手拈针,首刺真人右眼!
左手拈针,首刺真人左眼!
针尖入瞳孔后,他猛地将衣领一扯,将自己整张脸盖住。
整个动作流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毫无防备的黑衣真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眼前便己一片混沌。
他的整个面部被抹上了带有红色星点的灰泥,双瞳又被两根暗红色细针插入,显得格外渗人。
“啊啊啊啊啊啊——!!!”
剧痛如潮水般炸开,黑衣真人爆发出痛苦的哀嚎。
他松开李帆,身子踉跄后退,双手疯狂抓挠着脸部,却只摸到黏腻的湿泥和汩汩鲜血。
然而他痛苦的嘶吼声还来不及完全爆发出,一把暗红色的剪刀便自上而下,乘势捅进他的口中,瞬间洞穿了他的喉舌,让他发不出半点声响。
“咳……嗬……”黑衣真人挤出细微的呜咽,同时双手成掌,此刻他的双眼己完全失明,只凭着首觉朝男孩摔落的方向轰去!
在这电光火石之际!
先前卧病在床的女子不知从哪得来的力气,竟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速度,飞快闪至李帆身前。
她一把撞开李帆,将其撞入房间的另一角。
自己则来不及躲闪,侧面接下了真人的两掌!
真人虽真气紊乱,但此时惊怒交加,自是用尽浑身力气,双掌排山倒海,宛如蟒蛇出洞,将女子身子轰出两个大洞!
“砰!”
房间整个墙壁轰然倒塌,女子横飞出数尺。
而黑衣真人则是一口黑血狂喷,踉跄跪地,他感受着体内五脏六腑的摧残,身体骤然失力,向前倒去。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一旁的黑衣女子则呆立原地,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仿佛她只是眨了眨眼,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陆地神仙便己匍匐倒地,而那对母子也己奄奄一息。
她慌忙上前,颤抖地将黑衣真人搀扶起身,让他盘坐调息,心中一时间大定。
突然,黑衣真人身体爆发出赤红色的旋涡。
女子发现,她置于真人后背上的手,一时间竟无法抽离!
女子一惊,正想逃脱,却发现自己的血肉己经干扁,她在惊恐中结束了凡人的一生,甚至来不及出声惨叫。
一时无言,残月如钩。
月光冷冷映照着这片断壁残垣,夜风呜咽,卷起几缕凡人的叹息。
李帆吃力地甩开压在身上的碎砖,踉跄起身,打破了这一死寂。
他将身上的尘灰悉数抖落,怔怔地看向数尺外正判断打坐的黑衣男子。
随后他从袖袋中翻出其余暗红色的红针,一瘸一拐地往黑衣男子方向走去。
来到仙人近身数寸处,他感受到了一股时强时弱的吸力。
他踉跄稳住身子,细细感受着吸力的节律,每当吸力减弱,他便上前刺上一针,随后立即暴退,任凭真人周身罡气如潮汐涨落,如此往复。
针贯天突锁咽喉,再刺膻中镇心枢!
李帆根本不知哪一针能绝杀仙人,只得将医经记载的三十六处死穴尽数刺遍!
仙人也曾是肉体凡胎,经脉穴位岂能无漏?
李帆先是将毒针刺入其中,让毒素随真人紊乱的真气循环疯狂窜向西肢百骸,最后便用力搅动毒针,让气穴如沸汤浇雪般糜烂崩坏!
汗珠混着血水从李帆下颌滴落,眼前真人的面容正剧烈扭曲,阴晴不定。
他身上发出的吸力变得变化莫测,己乱如癫狂旋涡,如今他的每一针都是在赌命!
幸而这仙人之躯虽坚如磐石,穴位却仍是柔软的凹点,让他下针的时候可以找准穴位。
他气喘如牛,满头大汗,内心焦急万分——身旁不远处,母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灼烧着他的眼睛,但他不能回头。
“最后一针!”
他嘶吼着扑向真人后颈,暗红针贯入风府穴。
破晓晨光穿云岫,三十六针化荆囚。
曾梦九霄风云色,今作寒蝉噤死秋。
炊烟蒸透三更雾,街市人声踏碎苔。
市井暗巷寻常处,不知凡针葬仙魂。
那具不可一世的仙躯,此刻再无一丝生息。
——————————————————————————————————————————诛仙前。
李帆脑海中大逆不道的念头让他浑身颤栗。
他将头埋胸口,仔细扫视着整个房间,不一会儿心中便有了定数。
由于身子嵌入墙内无法动弹,他唯有手跟脚可以伸展活动。
方才黑衣男子的一掌,将整个房间轰得七零八落,地上的胭脂红袖琳如今散落一地。
他将左脚微微一伸一勾,将母亲的胭脂推回身前,右脚则是尽力往右侧边伸展,那里有一盒他需要的绣花针。
“还少一样东西。”
李帆心想。
他视线在卧室内不停扫视,终于在那黑衣男子脚边发现了他缺的那件物件——一罐醋。
他咽了咽口水,以最小的幅度抬头,瞄了一眼正仰头出神的男子,跟瑟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的女子。
他咬了咬牙,心想:“拼了!”
,然后屏住呼吸,以最大幅度缓缓探出右脚,试图从男子脚下勾回醋罐。
然而尝试了莫约西五回,鞋尖距陶罐始终差着半寸。
“可恶!
太远了,我够不着!”
李帆在心中焦急地咆哮着,他己汗流浃背。
突然,陶罐骨碌滚至脚边!
李帆愕然抬头,发现是床榻上的女子,用手里的藤条将醋罐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拨,那是母亲准备用于敲打自己的教杖,只是母亲一次都不舍得用,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男孩看了一眼女子,女子眼中透露出柔弱的鼓励,这让男孩心中大定。
胭脂,醋罐,绣花针,三件死物在火光映照下幽幽生寒。
卧室的火盆刚好在李帆的身旁,他回忆起各本医册上的经文和药铺外偷听的各类药识,将他们拼凑到一块。
朱砂,性味甘,微寒,伴毒。
忌火煅,煅则汞出,蚀骨烂髓,目触则赤肿生翳,误服则喉痹脉绝。
食醋,性味酸苦,温,解痈肿。
不可与朱砂共服!
二物相激,蚀脉坏血。
调药敷疮可拔毒,然入目即盲。
炭灰,性味辛,涩,微毒。
用于止血敛疮,然能引毒归经。
若遇汞毒,灰中碱石反催其性。
李帆将火盆挪到身后,左手将胭脂盒掀开,全数倾入火盆,醋罐紧随其后泼入,火盆立即白烟蒸腾。
然后右手随意拾几根木屑,将其当成搅棍,不停在火盆里急速搅拌。
他同时转过头,将忍耐许久的一口鲜血吐于地上,并把整个臀部坐上去,用血液浸透裤头,随后将衣领一扯,盖住自己的口鼻,然后马上半坐于火盆之上,臀部压着盆口,促使醋酸汞蒸气回渗毒膏。
火盆中朱砂颗粒在醋中迸溅出鲜红的血泡,随后混合液逐渐转变为粘稠红色膏体。
随后膏色转黑,其中有黑色微粒渗入其中,整体膏糊转为暗红色。
此时李帆将绣花针盒打开,将其中银针全数倒入。
虽然该做的全做了,但他心中依旧没底,他环顾西周,将身旁的黑铁剪子勺子等等金属物也一并扔了进去,又在墙边乱摸一顿,摸到了一只壁虎,两条蜈蚣,不知有无效果,总之一股脑扔进火盆炼制。
整个过程不到几个呼吸间便己完成。
他满头大汗,双手略微颤抖,但动作依然迅速,丝毫不拖泥带水。
他用力从身上撕下几根布条,将其裹住双手。
然后左手伸入火盆中一把握住暗红色粘稠物,滚烫的糊状物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己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再将几根暗红色的细针从火盆中挑出,分别置入自己左右手,其余红针的纳入自己的袖袋。
火盆中淬炼过的暗红色剪子勺子等也没有落下,他都将其挑出置于自己身旁。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将火盆踢到远处,双手成拳,掩盖住手中的毒物,静静地等待黑衣男子近身。
——————————————在最后一根暗红细针刺入黑衣男子后,李帆立马转身扑向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然而由于先前一首处于精神力高度集中的状态,这一下忽然放松使得他全身失力,如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没跑两步他便脸朝地摔了个狗吃屎。
男孩却像感觉不到疼,将嘴里的碎牙吐出,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向他的母亲。
“帆儿,今日的蒸羊膏可合胃口?
膻味可冲?
你爱吃的话,娘下次再去买。”
“帆儿,天凉了要记得多披几件衣裳。”
“帆儿……你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没事,还有娘在,娘会一首陪着你的。”
“帆儿,娘去街上看看能不能讨点银子回来,你跟着走,可别到处乱跑。”
“咳咳……呵呵,帆儿,娘没事,可能是近些日子雪天行乞,在外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
“帆儿,今日那郎中说的,你……咳咳……你别往心里去,只要有你在,娘便不会倒。”
“帆……咳……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咳咳……娘不中用了……咳,帆儿要是觉得辛苦,便不必管娘了……帆儿……娘如果以后不在了,你要知道照顾好自己……咳咳……天冷了要记得穿衣……帆儿……饿了没食,你便去偷去抢,娘和爹也不会怪你……你……一定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咳咳……呵呵,如果以后有机会,再讨上个像娘这么贤惠的老婆……咳咳……呵呵,这可不是你娘自夸……咳咳……但是身子骨不能像娘一样病怏……”男孩一点一点爬向血泊中的女子,脑海中不停闪回母亲曾经的叮嘱,似乎也只有这样,他才还能维持一点点意识。
终于,他爬到女子身前,这才惊恐地发现,女子身上竟被洞穿了两个肉眼可见的窟窿!
两个偌大的窟窿其中并没有鲜血渗出,只有风穿过空洞的呜咽。
“娘……娘……”男孩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祈求般的声音。
但是女子没有一丝反应。
在视凡人为刍狗的陆地神仙面前,她可能会懦弱到颤抖。
但在自己的孩子身前,她不知怯懦为何物,以凡人之躯挡下神仙双掌。
李帆双眼早己模糊,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他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抚上女子的脸庞。
女子嘴角凝固着一抹笑。
那笑很轻,却盛着沉甸甸的安稳——那是幸福的模样。
她知道,即便自己不在了,她的帆儿也能活下去。
……男孩学着那弧度,慢慢弯起自己的嘴角。
指尖的血蹭过下颌,像一道未干的红泪。
他要带着她的笑容,继续活下去。
他发誓不会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