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安平县的雪，下了三天。
周道之蹲在柴房的门槛上，看那雪片簌簌往下落，积在檐角的枯草上，积在院角那棵老槐的枝桠上，连他脚边那堆没劈完的柴，都裹了层白绒。
天阴得沉，像块浸了水的灰布，压得人胸口发闷——旁人都这么说，周道之却没这感觉，他只觉得冷，是雪落在手背上那种，清凌凌的冷。
堂屋里的哭声停了会儿，又响起来。
是他娘王氏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混着些抽噎，断断续续飘到柴房来。
周道之抬了抬头，没动。
昨天夜里，他祖父没了。
老人咳了半冬，夜里蜷在炕头，天亮时身子就凉透了。
周道之被他爹周老实从柴房叫过去时，王氏正趴在炕边抖，周老实蹲在炕沿根，手攥着炕席的边，指节白得像屋外的雪。
连平日里最皮的堂兄周石头，都缩在门边，眼圈红得像抹了胭脂，却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满屋子的人，都浸在一种他读不懂的情绪里。
王氏见他进来，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伸手拽住周道之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把他胳膊拧下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道之，你看，你爷没了……你咋不哭？
你咋一点都不哭？”
周道之低头看她的手，那双手常年洗衣做饭，指节粗，掌心有层薄茧，此刻冰凉。
他又转头看炕上行的老人，盖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花白的头发。
他试着皱了皱眉，想挤出点旁人那样的“难过”，可心里空空的，像被雪扫过的院子，什么都没有。
就像春天槐花落了，秋天麦子割了，都是该有的时节，有什么好哭的？
他没说话，也没哭。
王氏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像看块捂不热的石头，里头裹着失望，还有点他辨不清的……嫌恶。
“木头，真是块木头……”她喃喃地说，转过身，又趴回炕边哭去了。
周老实抬了抬手，像是想骂他，又重重放下，只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像要把屋子的梁都压弯。
只有周石头，刚才还红着眼圈，此刻却瞪起了眼睛。
这会儿见周道之还蹲在柴房门口发呆，他几步冲过来，抬脚就往周道之腿上踹了一脚。
“你聋了？！”
周石头的声音又急又响，带着少年人没藏住的火气，“娘叫你呢！
爷没了！
你咋还蹲在这儿？
你是不是没心？”
雪被他踹得飞起来，沾在周道之的裤脚上，冰凉一片。
周道之被踹得晃了晃，伸手掸了掸裤脚的雪，抬头看周石头。
周石头眼睛更红了，是气的：“你看***啥？
我说错了？
从小到大，你啥时候有过个表情？
狗死了你不哭，鸡丢了你不恼，现在爷没了，你还是这副死人样子！”
他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推。
“石头！”
屋里传来周老实的喝声。
周石头梗了梗脖子，狠狠瞪了周道之一眼，跺了跺脚，转身跑进堂屋去了，跑的时候还撞了下门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柴房门口又剩了周道之一个人。
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发梢上，慢慢积了薄薄一层。
他伸出手，接了片雪花，看那六角的冰晶在他掌心慢慢化了，成了一小滴清水，凉丝丝的。
他不懂“哭”。
也不懂王氏眼里的失望，不懂周石头的火气，不懂满屋子人那种沉甸甸的情绪。
他是周道之，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十西年前那个雪夜里，凭空落在周家柴房的孩子。
周老实说他是“捡来的福气”，可王氏总躲着他，说他“眼神太静，不像活人”。
以前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日升月落，春种秋收，活着就像顺着渠水流的水，不用费什么劲。
可刚才王氏那句“木头”，周石头那句“没心”，像两颗小石子，掉进了他心里那片空院子里，响了一声。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那滴雪水己经干了，只留下点浅浅的湿痕。
远处忽然传来车轱辘压过雪地的声音，“吱呀——吱呀——”，在这静悄悄的雪天里，格外清楚。
周道之抬起头，往村口的方向望。
雪幕里，隐约能看见一辆牛车慢慢挪过来，车辕上好像插着什么东西，被风吹得晃。
周石头刚才跑回堂屋前，好像瞥了一眼村口，还撇着嘴说了句什么“书院”、“骗钱”……周道之眯了眯眼。
他不知道“书院”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觉得，那辆车走得很慢，车轮碾在雪地上，留下两道弯弯曲曲的印子，像两条爬动的虫，比堂屋里的哭声，比周石头的火气，都要有趣些。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有点痒。
他眨了眨眼，没动，还蹲在柴房的门槛上，望着村口那个慢慢靠近的黑影。
这天的雪，好像要下到天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