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吱呀”着碾过村口最后一段积雪,停在了周家院外那棵老槐树下。
赶车的是个青衫中年人,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跳下车时动作轻,没惊起多少雪沫,先抬头看了眼周家院门上挂的白幡,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朝着柴房的方向拱了拱手——他竟先看见了蹲在门槛上的周道之。
“在下安平书院,孟青山。”
他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落雪声,“敢问此处可是周老实家?”
周道之没动。
他在看孟青山腰上系的木牌,牌上刻着“安平书院”西个字,和车辕上那面小旗上的字一样。
木牌边角磨得圆钝,像是被人摩挲了很久。
“是孟先生吧?”
周老实从堂屋迎出来,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把沾着的炕席碎屑蹭掉,“快请进,屋里乱,先生莫嫌。”
他说话时瞥了眼柴房门口的周道之,眉头皱了皱,没说什么,只侧身引孟青山往屋里去。
孟青山却没急着动,目光又落回周道之身上,笑了笑:“这位是?”
“犬子,道之。”
周老实的声音低了些,“不懂事,先生别理他。”
“道之……”孟青山念了遍这名字,眼神亮了亮,像是想起了什么,“‘道之’,‘化水’,好名字。”
他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周道之面前,视线和他齐平,“我听说,你爷走了?”
周道之点点头。
他能闻到孟青山身上的味,不是王家嫂子家的油烟味,也不是周石头身上的汗味,是墨味,混着点晒干的艾草香,很淡。
“难过吗?”
孟青山又问。
这个问题和王氏问的一样。
周道之看了眼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开春时化了冰的溪水,没什么嫌弃,也没什么失望,就只是在问。
他想了想,答:“不难过。”
孟青山没像周石头那样跳起来,反而“唔”了一声,指着院角的老槐树:“树冬天落叶子,你难过吗?”
“不难过。”
“那麦子熟了,被人割了,你难过吗?”
“不难过。”
“那为什么人走了,就得难过?”
孟青山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纹,“是因为人会说话?
会给你留饼子?
还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该难过?”
周道之愣住了。
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王氏只会问“你咋不哭”,周石头只会骂他“没心”,没人问过“为什么该难过”。
他看着孟青山,忽然觉得这人有点意思——就像理修工坊里那个总爱拆旧农具的李老匠,别人看农具是农具,他看农具是“为啥这样造”。
“孟先生,屋里坐。”
周老实站在台阶上催,脸色不太好看。
许是觉得周道之这样“没心没肺”,在书院先生面前丢了人。
孟青山站起身,又拍了拍周道之的肩膀,掌心温温的:“我来,是想问问你家,愿不愿送孩子去书院念书。”
这话一出,不光周老实愣了,连刚从堂屋探出头的周石头都忘了瞪人。
安平书院是县里唯一的德修书院,先生们讲经授道,收的都是十里八乡家境好些、或是看着“懂事”的孩子。
周家就几亩薄田,周老实从没想过送孩子去书院——更别说送周道之去。
“先生说笑了。”
周老实搓着手,“我家道之……他不是念书的料。”
“是不是,得试过才知道。”
孟青山没看周老实,还在看周道之,“书院管饭,不用束脩。
你去不去?
去看看书,认认字,也看看别的孩子怎么‘难过’,成不成?”
周道之没懂“束脩”是什么,也没懂“看别的孩子怎么难过”有什么用。
但他听见了“管饭”,还听见了“去看看”。
去看看,就像去田埂另一头看新抽芽的麦子,去河边看李老匠造的新水轮。
他抬头看了眼堂屋的门,门帘被风吹得动了动,能看见王氏垂着的背影。
又看了眼周石头,那小子还扒着门框,嘴张得能塞个鸡蛋。
最后他看向孟青山,点了点头:“去。”
“道之!”
周老实急了,“你瞎应什么!”
孟青山却摆了摆手:“孩子自己愿意就好。
三日后我来接他。”
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块巴掌大的木牌,递到周道之手里,“拿着这个,到了书院,就说是我带的。”
木牌是普通的杨木,上面没刻字,只打磨得光滑。
周道之捏在手里,温温的。
孟青山没再多说,冲周老实拱了拱手,转身上了牛车。
车轱辘又开始“吱呀”转,慢慢往村口去,雪地上那两道车辙,渐渐被新落下的雪盖住了。
周道之还蹲在柴房门槛上,捏着那块木牌。
周石头“噔噔噔”跑过来,抢过他手里的木牌翻来覆去看,又扔回给他:“你真要去?
那书院里的先生可凶了!
天天背《德经》,背错了就罚抄!”
周道之没理他,把木牌揣进怀里。
王氏从堂屋里走出来,没看他,只对周老实说:“去就去吧。
省得在家看着堵心。”
她说完,转身又进了堂屋,背影还是沉沉的。
周老实叹了口气,蹲下来,拍了拍周道之的头:“去了书院,少说话,多看着。
别……别再惹先生不快。”
周道之点点头。
他没想着惹谁不快,他只是想去看看。
看看孟青山说的“书”是什么,看看别的孩子怎么“难过”,看看书院里的墨味,是不是比老槐树下的雪味,更有意思些。
雪还在下,可好像没刚才那么冷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牌,温温的,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