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停了。
天放晴的那日,檐角的冰棱化得格外急,滴滴答答落进泥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王氏早早起来,给周道之找了身周石头穿旧的粗布袄,袖口短了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她没说话,只是叠衣服时指尖捏得紧,像是在折一块不趁手的布。
周老实蹲在门槛上磨镰刀,磨一阵抬头看一眼日头,又磨一阵。
周石头在院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踢踢柴堆,一会儿扯扯槐树枝,末了凑到周道之跟前,把个硬邦邦的麦饼塞他手里:“拿着!
书院的饭肯定不好吃。”
那麦饼是他自己省下来的,边缘还带着牙印。
周道之捏着麦饼,温温的,像揣过的那块木牌。
他抬头看周石头,这小子别过脸,梗着脖子:“看***啥?
我才不是怕你饿着!”
日头爬到树梢时,村口传来了牛车的“吱呀”声。
孟青山还是那身青衫,只是袖口沾了点尘土。
他看见周道之,笑着招手:“道之,来。”
周老实把个小布包递过来,里面是两件换洗衣物,还有王氏连夜缝的双布鞋。
“去了听先生的话。”
他声音沉,“要是……要是待不惯,就回来。”
周道之接过布包,点了点头。
他往堂屋看,王氏没出来,门帘垂着,像一道没说出口的墙。
“走了走了!”
周石头推了他一把,“别磨蹭!”
周道之跟着孟青山往牛车走,踩在化了雪的泥地上,鞋底子沾了层湿土。
他走到槐树下时,忽然停住脚,回头看了眼院子。
周老实还蹲在门槛上,镰刀放在脚边,没看他,只望着灶房的烟囱。
周石头扒着院门,露出半张脸,眼睛亮得像落了雪的星子。
“在想什么?”
孟青山也停了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没什么。”
周道之转过头,“只是觉得……院子好像小了点。”
孟青山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去了书院,就知道天地大了。”
牛车慢悠悠地走,车轮碾过融雪的路,留下两道弯弯曲曲的印。
周道之坐在车辕边,手里捏着那块麦饼,没吃。
他看路边的树,看远处的田,看天上慢慢飘的云——这些东西在村里也见过,可从牛车上看,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先生,”他忽然开口,“书院里,真的有很多孩子会‘难过’吗?”
孟青山赶着车,闻言回头看他:“有。
不光有难过的,还有欢喜的,生气的,着急的。
人的心就像个小院子,什么情绪都能装。”
他顿了顿,“你呢?
你心里的院子,装过什么?”
周道之想了想。
装过檐角的冰棱,装过田埂的麦子,装过祖父去世那天的雪。
好像……都是些不会动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慢慢就知道了。”
孟青山没再多问,只扬了扬鞭子,“快到了。”
安平书院在县城外的山坡上,青砖院墙,黑瓦屋顶,远远看去像块方方正正的墨。
门口有两株老松,枝干虬劲,像两位站着的老叟。
牛车刚停稳,就有个穿蓝布衫的少年跑出来,对着孟青山拱手:“先生回来了。”
他眼睛亮,扫了眼周道之,带着点好奇。
“这是周道之,以后就在书院落脚。”
孟青山介绍,“这是林砚,你师兄。”
林砚笑着拱手:“道之师弟好。
先生,我带师弟去住的地方吧?
就在东厢房,挨着我。”
孟青山点头:“去吧。
下午带他去藏书阁认认路。”
林砚应了,接过周道之的布包,引着他往里走。
书院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读书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也……”声音朗朗,像山涧的泉水。
东厢房是间小屋子,靠墙摆着张木床,一张书桌,桌上放着砚台和毛笔。
林砚把布包放在床上:“以后你就住这儿。
我住隔壁,有事喊我。”
他指了指桌上的书,“这是《德经》的选本,先生说你刚来,先看看这个。”
周道之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书。
纸是糙纸,墨是淡墨,字是小楷,一笔一划很工整。
他摸了摸纸页,有点糙,像村口老槐树的皮。
“师弟以前没读过书吧?”
林砚凑过来看,“没关系,我教你。
你看这个‘仁’字,左边是‘人’,右边是‘二’,意思是两个人相处,得有仁心……”林砚的声音很轻,像落在书页上的阳光。
周道之听着,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个“仁”字。
他想起孟青山的话,想起林砚的笑,想起刚才听到的读书声。
这里的一切都和村里不一样,没有柴房的烟火气,没有周石头的吵闹,只有静,和一种他说不出的……规整。
他捏了捏怀里的麦饼,还是温的。
也许,这里真的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那个“仁”字到底是什么,比如别人心里的院子,到底装着些什么。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书页上,把“仁”字映得亮亮的。
周道之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字,凉丝丝的,像落雪时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