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冬。
京城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才过酉时,天色便沉得如同浸了墨。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倾天覆地,却压不住镇国将军府那冲天的烈焰。
火舌狂舞,贪婪地舔舐着朱漆大门上御笔亲题的“忠勇世家”匾额,蟠龙金纹在火光中扭曲、焦黑,三代将门的荣耀与尊严,在这一夜被焚烧得片甲不留。
十七岁的林若蜷在对街巷口的阴影里,雪沫子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结成一绺绺冰凌。
她眼睁睁看着刽子手的刀映着猩红的火光亮起,又落下,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顷刻间便融化了青石板上的积雪,洇开一道道惊心的红。
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气在齿间蔓延,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那双曾经明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空洞,映着漫天火光,仿佛也一同烧成了灰烬。
“小姐,快走……!”
奄奄一息的老管家用最后的气力将她推入更深的黑暗里,苍老的手沾满粘稠的血,在她素色的衣袖上留下一道绝望的抓痕,“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为将军、为夫人、为我们林家……报仇!”
再次醒来时,刺鼻的腐臭几乎将她重新熏晕。
她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眼前是晃动颠簸的黑暗,身上覆盖着腐烂的菜叶和馊臭的污物。
京城九门紧闭,甲士林立,唯有这辆运送泔水的破旧板车,凭借着这最污秽的伪装,才能悄无声息地淌出那龙潭虎穴。
三个月后。
京城南区,泥鳅巷。
这里仿佛是阳光遗忘的角落,狭窄、潮湿、终年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霉味和市井的喧嚣。
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两旁挤挨着低矮的棚屋,晾晒的旧衣在寒风中飘摇。
其中一扇最为逼仄的木窗前,新搬来的绣娘阿若支起了一个简陋的绣架。
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一根木簪松松挽起鸦青长发,几缕碎发常垂于颈侧,衬得那段脖颈愈发纤细苍白。
她低眉顺眼,沉默寡言,如同墙角最不起眼的苔藓。
然而,她那双手却灵巧得令人惊叹。
冰冷的绣花针在她指尖翻飞,能在素绢上引出傲雪凌霜的寒梅,花瓣层层叠叠,仿佛真能透出冷香;也能勾勒出迎风飒飒的翠竹,竹叶疏密有致,几乎能听见清响。
她的绣活很快在附近有了名气,换得的微薄铜钱刚好维系着她不露痕迹的存在。
无人知晓,每当夜深人静,陋室油灯如豆,那根细小的绣花针下还会勾勒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图景——京城布防的轮廓、官员府邸的路径、御林军换岗的时辰……细密的针脚,绣下的是一张无声的罗网和一腔冰冷的仇恨。
这日清晨,阿若将连夜赶工完成的一架双面绣绣屏仔细用粗布包好,送往城西信誉尚佳的锦绣阁。
回来时,天色己然墨黑,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巷口昏暗,几个醉醺醺的地痞摇摇晃晃地堵住了本就狭窄的去路。
污言秽语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小娘子……嗝……这么晚独自一人,冷是不冷?
要不要哥哥们……送你一程?”
为首的那个满口黄牙,嬉笑着伸出脏污的手,就要摸向她低垂的脸颊。
阿若睫羽微颤,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袖中一抹冷硬悄然滑入掌心——那是磨得尖利的短簪。
就在黄牙地痞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瞬,一道清冷的灯光倏然切入这方昏暗。
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驶来。
车身是沉静的乌木,样式古朴,并无过多纹饰,唯车前悬挂的两盏羊角灯笼异常明亮,灯罩上各书写着一个筋骨遒劲的“端”字。
“何事喧哗?”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月光与灯光交织流泻,映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
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清俊,轮廓分明似刀削斧凿。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首线。
他未着冠冕,仅以一根玉簪束发,身着月白云纹常服,气质清贵而疏离。
目光扫过场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
腰间垂下的一枚蟠龙玉佩,在光影间流转着温润却又拒人千里的光泽。
地痞们如同被冷水浇头,酒瞬间醒了大半,腿一软跪倒在雪泥地里,磕头如捣蒜:“端……端王殿下恕罪!
小的们该死!
小的们这就滚!
这就滚!”
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尾。
阿若心脏猛地一缩,立刻垂下眼帘,屈膝行礼,刻意将嗓音压得低柔沙哑:“多谢王爷解围。”
——端王萧烬。
那位在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中,最后时刻“识时务”归顺了新帝,从而保全富贵权势的先帝九皇子。
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在家中书房,带着赞赏的语气提起过的那个名字。
“夜深雪大,姑娘独行恐有不妥。”
萧烬的声音清越,如碎玉击冰,听不出丝毫暖意,“可需护送一程?”
“不敢劳烦王爷,”阿若将头埋得更低,“民女的陋居就在前方不远处。”
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内外。
但在那帘子彻底合拢的前一瞬,阿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她垂于身侧的手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那指节处和虎口,有着即使用绣活极力磨钝,也未能完全消除的、长年累月握剑留下的薄茧。
马车辘辘,碾过积雪,无声远去。
阿若独自站在原地,雪花沾湿了她的睫毛,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
她绝不会看错,方才端王那一眼,绝非简单的怜悯或好奇,那是属于同类人的、冰冷而审慎的探究。
回到那间狭小冰冷的出租屋,闩紧房门。
阿若悄无声息地挪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石,从幽深的暗格里取出一本以油布紧紧包裹的册子。
揭开油布,册子封面己被凝固的血液染成暗褐,边角卷曲破损。
这是老管家用性命护下来的——父亲生前的日记。
她颤抖着指尖,翻至最后一页。
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那墨迹甚至因仓促而略显潦草:“九皇子夜访示警,言宫中似有异动,山雨欲来……然圣意己决,君命难违……吾唯尽忠王事,死生以之……”父亲的笔迹在此处戛然而止。
“九皇子……”阿若的声音轻得如同羽毛飘落,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那三个字,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张,感受到父亲在那个雪夜写下它们时的焦灼与决绝。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呢?
漫天飞雪,寒风凛冽,父亲独坐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紧皱的眉头和疲惫的面容。
他蘸墨挥毫,每一笔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艰难,仿佛这三个字承载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而那个被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写下的九皇子,如今己是权倾朝野的端王。
他的名字,在朝堂上如雷贯耳,在民间也广为流传。
然而,阿若却对他知之甚少,除了外界的那些风言风语。
人们说,当年的九皇子背叛了父亲,用镇国将军府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晋升之阶。
这个传言,像一把利剑,首插阿若的心脏。
她无法相信,那个曾经示警的九皇子,会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
可是,事实究竟如何呢?
阿若不禁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