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曲江池北岸的废园便浸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断墙爬满枯藤,月光穿过藤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沈砚攥紧袖中的醒神丹,跟着苏夜翻过墙头时,靴底踩碎了几片瓦砾,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月神祠在那片槐树林后面。”
苏夜压低声音,绛色罗裙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她从腰间解下短刀,刀刃映出远处几点鬼火似的灯笼 —— 那是守祠人的住处。
玄真道长捻起张黄符,指尖燃起幽蓝的火苗:“贫道去引开他们,你们从侧门进。”
话音未落,他己化作道青烟掠向守祠人的茅屋,身后跟着几只被符咒引来的萤火虫,在黑暗中划出蜿蜒的光轨。
沈砚跟着苏夜钻进槐树林,树皮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胡文,夜风拂过树梢,仿佛有无数人在低声呢喃。
苏夜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朝前方努了努嘴 —— 林间空地上立着座白石祭坛,坛上供奉着尊鎏金神像,女子面容,生着对羚羊般的弯角,正是西域传说中的月神。
“祭坛下面有地道。”
苏夜指着神像底座的缝隙,那里卡着片银箔,与张五郎指缝里的一模一样。
沈砚伸手去抠银箔,指尖刚触到金属的凉意,整座祭坛忽然轻微震动,底座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个黑黢黢的入口。
地道里弥漫着檀香与铁锈混合的气味。
沈砚点燃带来的松明,火光摇曳中,墙壁上的壁画渐渐显形 —— 画上全是戴面具的祭司,正将银箔贴在跪拜的信徒额上,那些信徒的眼睛里都盛着痴迷的光,与张五郎临终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些人……” 沈砚的声音有些发紧,“他们知道幻梦会致命?”
苏夜用短刀刮下壁画上的颜料,粉末在指尖化作紫色的雾气:“你看这里。”
她指向壁画角落,那里画着口青铜鼎,鼎中翻滚的不是火焰,而是无数扭曲的人脸,“他们把魂魄献给月神,换一夜美梦。”
松明忽然噼啪爆响,火光骤然变暗。
地道深处传来铃铛声,清脆得像碎冰相撞。
沈砚转身时,看见个穿白袍的人影站在火光尽头,兜帽遮住了脸,手里摇着串银铃。
“织梦人?”
苏夜举起短刀,刀刃在火光下晃出冷芒。
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掀起兜帽 —— 那张脸竟与沈砚画的张五郎肖像有七分相似,左眼角同样缀着颗朱砂痣,只是此刻正往下淌着紫色的泪。
“你们不该来的。”
他的声音像两片银箔摩擦,“月神正在盛宴,谁也不能打扰。”
话音未落,壁画上的祭司忽然活了过来,面具下渗出紫雾,化作无数只手抓向两人。
沈砚急忙将松明塞给苏夜,抽出画筒里的素绢,蘸着随身携带的朱砂墨疾笔勾勒。
他画的是道符咒,玄真道长教他的破幻符,墨迹落在绢上的瞬间,竟发出金箔燃烧的噼啪声。
“好厉害的画术。”
白袍人轻笑起来,朱砂痣在紫泪中忽明忽暗,“你果然是……” 他的话没说完,地道突然剧烈摇晃,头顶落下簌簌的尘土。
玄真道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沈小友,速来祭坛!”
苏夜拽着沈砚冲出地道时,正看见玄真道长与十几个戴青铜面具的祭司缠斗。
那些祭司动作僵硬,仿佛提线木偶,面具缝隙里渗出的紫雾在月光下凝成锁链,缠向老道的桃木剑。
“他们被魇气控住了!”
玄真道长一剑劈开条雾链,火星溅在祭坛上,点燃了散落的檀香,“毁掉月神像!”
沈砚爬上祭坛,鎏金神像的眼睛竟是两颗鸽血红宝石,在火光中闪着妖异的光。
他想起画中张五郎的痴笑,忽然明白这神像根本不是什么月神 —— 它的底座刻着的,分明是与银箔相同的倒转莲花。
“这是织梦盏的核心!”
沈砚抽出朱砂笔,狠狠刺向宝石眼睛。
笔尖触到宝石的刹那,整座神像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宝石迸裂开来,流出粘稠的紫液,在祭坛上汇成个不断旋转的漩涡。
白袍人站在漩涡边,兜帽己被风吹落。
沈砚这才看清,他的脖颈上戴着块玉佩,玉上刻着的半朵莲花,正与自己从小佩戴的那块严丝合缝。
“你是……我是最后一个守灯人。”
白袍人摘下玉佩,抛给沈砚,“百年前,你先祖用画术封印了织梦盏,如今魇气破封,只有你的画笔能重铸封印。”
他忽然转身跃入漩涡,紫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记住,别信梦里的眼泪。”
漩涡消失时,所有祭司都瘫倒在地,面具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的是与张五郎相似的面容 —— 都是曾向月神祈梦的信徒。
玄真道长捡起块破碎的面具,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半片银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沈砚握紧两块拼合的莲花玉佩,忽然想起白袍人没说完的话。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玉佩,玉上的纹路竟在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远处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天边泛起鱼肚白。
曲江池的画舫又开始悠悠漂荡,仕女们的笑闹声穿透晨雾,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幻梦。
可沈砚袖中的朱砂笔还在发烫,那是破幻符残留的灵力,提醒着他,长安的幻夜,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
苏夜捡起地上的青铜面具,面具内侧刻着行小字,是波斯文。
玄真道长辨认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上面写着……‘朱雀门内,尚有三盏’。”
沈砚抬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朱雀门的城楼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他忽然想起画铺里那幅未完成的《长安夜宴图》,画中的朱雀大街上,似乎也藏着朵倒转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