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穿成殉葬那夜唯一活下来的王妃,
却因剧毒侵蚀失去五年记忆,成了全城的笑柄。
昔日情敌嘲讽:“王妃之位迟早是我的。”
夫君冷眼旁观:“你已无用处。”
直到我在旧宫人尸首的指甲里,
发现残留的金属铊粉末——
那是我前世实验室里最熟悉的毒。
今夜,我故意打翻烛台烧了宗庙,
看所有人惊慌救火时——
悄悄用银钗验了灰烬中的铊反应。
“王爷,”我笑靥如花递上毒酒,
“您教导的,斩草要除根。”
一种沉坠的,被无边粘稠的黑暗裹挟着向下拖拽的溺毙感。然后才是痛,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开的、阴冷的钝痛,缠绕着每一寸骨节,每一丝肌理。
肺腑间堵着一口浊气,带着陈腐的、泥土与某种昂贵香料混合的诡异气味。
我猛地睁开眼。
黑暗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地、密不透风地压迫着眼球。触手所及,是冰凉滑腻的木质内壁,空间逼仄得连翻身都不能。身上穿着繁复厚重的织物,层叠缠绕,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哪里?
剧烈的头痛骤然袭来,如同钢针攮入太阳穴,搅动着空空如也的脑髓。没有记忆。除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秦晚”——和几缕破碎凌乱、无法拼凑的画面之外,一片空白。
我是谁?秦晚又是谁?
窒息感越来越重。
我艰难地抬手摸索,指尖触到头顶上方类似的木质板材。一个惊悚的念头炸开:棺材?!我在棺材里?!
求生欲猛地压过一切虚软与惶惑。我屈起膝盖,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猛蹬!
“咚!”
一声闷响。脚趾传来钻心的痛楚,但那厚重的棺盖似乎并未严丝合缝,竟被我蹬开了一丝缝隙。
微弱的空气夹杂着更浓郁的香烛气味渗了进来。我贪婪地吸了一口,再次蓄力,手脚并用,肩背死抵着向内棺盖猛撞。
“砰!”
棺盖滑开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昏暗的光线涌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从棺椁中坐起,大口呼吸着带着陈腐香火气的空气。环顾四周,心跳几乎停滞。
这是一处极其宽阔的地下宫殿,汉白玉为阶,穹顶高悬,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然而目光所及,却整齐排列着数十具同样制式的华贵棺椁,森然陈列,烛火摇曳中,如同幽冥鬼府。
殉葬坑!
我竟是其中之一?!
冷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视线艰难转动,落在身旁另一具刚刚被推开的棺椁上。里面躺着一位身着亲王服饰的男子,面如冠玉,却毫无生气,显然已死去多时。他身侧放着一顶与他冠冕相配的王妃珠冠。
所以,我是……殉葬的王妃?给这位王爷陪葬的?
那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头痛再次席卷,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恶心。我趴伏在棺椁边缘,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喉咙深处弥漫开一股诡异的甜腥气,四肢百骸那阴冷的痛楚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必须离开这里。
我咬着牙,用颤抖发软的手脚爬出棺椁,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爬起,踉跄着循着微弱的光源和空气流动的方向走去。
穿过重重棺椁,如同穿过一片死亡的森林。巨大的石门外,是长长的、向上的阶梯。尽头传来人声和脚步声。
“……吉时已到,封陵!”
一个尖细的嗓音高喊着。
不!不能封!
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喊出一个自己都陌生的音调:“……等等……”
台阶上的人影骤然僵住。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数道惊恐骇然的目光齐刷刷盯在我身上。我跌跌撞撞扑出石门,瘫软在台阶顶端,眼前阵阵发黑,只看到许多穿着宫装和内侍服饰的人惨白着脸,如同见了活鬼般惊骇地望着我。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玄色绣金蟠龙的靴子停在我面前,以及一个冰冷沉郁、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
“……竟活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寝殿。
锦帐软衾,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仿佛已沁入骨髓的阴冷和剧痛。
几个太医模样的老者轮番诊脉,眉头紧锁,低声交换着晦涩的术语:“……奇毒入髓……”“……脏腑衰竭之兆……”“……能醒已是万幸,只是这记忆……”
一个穿着绛紫色管事嬷嬷服色的老妇站在床边,面容刻板,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指挥着丫鬟们喂我喝下极苦的药汁。
断断续续的信息从她们低语和嬷嬷偶尔的“提点”中拼凑起来。
这里是靖王府。
棺椁里那个死去的王爷,是当朝皇帝的幼弟,靖王萧玦。
而我,是靖王妃秦晚。五日前,靖王突发恶疾薨逝,陛下悲痛,下旨令一干近侍宫人及王妃殉葬。殉葬夜,陵寝已封,我却不知何故竟活了过来,于封陵当日破棺而出,成了唯一一个从皇陵殉葬坑里爬出来的人。
但我也并非全然无恙。我身中奇毒,昏迷数日,虽侥幸保命,却据说……失了忆,忘了最近五年间所有事。
“王妃真是好造化,”那紫衣嬷嬷姓孙,是宫里赏下来的老奴,语调带着一种黏腻的嘲讽,“那般阵仗都能捡回一条命。只可惜,这身子骨是废了,往后就在这静澜院里好生将养着吧,府里的事,就不必您再操心了。”
她将“将养”二字咬得极重。
我靠在床头,沉默地听着。胸腔间那口诡异的甜腥气徘徊不散,四肢百骸的冷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那一夜的恐怖和诡异。
失忆五年?从王妃变成弃妃?
窗外隐约传来年轻女子娇俏的笑声,伴随着低语。
“……可不是么?爬出来又如何?听说不仅身子坏了,连脑子都糊涂了,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王爷在时就不受宠,如今不过是个占着名位的废物……”
“……嘘!小声些!她好歹还是……”
“……怕什么?一个失了倚仗的废人罢了!林侧妃方才都说了,那位置,迟早是她的……”
林侧妃?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
头痛隐隐作祟。
往后的日子,如同陷入一场粘稠而冰冷的噩梦。
静澜院很大,却很空。除了几个明显透着怠慢和窥探的粗使仆妇,便只有一个小丫鬟,名叫青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眼神怯怯的,是我这王妃名下唯一还能使唤的人。
汤药一日日送来,效果寥寥,那阴冷的痛楚和肺腑间的甜腥气始终萦绕不去。孙嬷嬷来的次数渐少,脸上的不耐却愈盛。
王府的下人们,从最初的惊惧好奇,迅速变成了彻底的轻慢。克扣用度,怠慢差事,甚至窃窃私语也毫不避讳。
“……说是王妃,比咱们都不如……”
“……晦气得很!从那种地方爬出来,谁知道沾了什么……”
“……听说……她当时不是自愿殉葬的,是被活活灌了毒拖进去的……”
“……快别说了!”
偶尔走出静澜院,遇到那位林侧妃——林婉茹。她总是打扮得明媚娇艳,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嘲讽和快意的目光打量我。
“姐姐今日气色倒似好了些?”她捏着绣帕,轻掩口鼻,仿佛我身上带着墓里的污秽,“可想起了什么?譬如……王爷生前最后几日,都与姐姐说了些什么?或是……给了姐姐什么要紧物件?”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也不恼,笑吟吟地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毒蛇信子般的嘶嘶凉意:“想不起来也好。有些事,忘了比记着痛快。王妃之位……姐姐既已无力担当,妹妹迟早会替您分忧的。”
她身上的香粉气味浓烈刺鼻,激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直到那日,在通往花园的抄手游廊下,迎面撞见了一行人。
为首的男人身姿挺拔,身着玄色常服,金冠玉带,面容俊美却冷峻异常,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冷漠。
我身旁的青竹猛地拽住我的衣袖,声音发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王爷……”
王爷?
靖王萧玦?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那棺椁里的人……
我僵在原地,脑中一片混乱的轰鸣,殉葬夜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浮现——“……竟活了?”
原来,那并非幻觉。
他停住脚步,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或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注视而冻结。
林婉茹娇呼一声“王爷”,便欲贴上前,却被他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
他看了我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一如那夜地宫之中,冷彻骨髓:“既病着,就安分待在院里,少出来惹人眼。”
他甚至没有询问我的身体,没有半分假意的关怀。
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
我直视着他,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中找出丝毫涟漪:“王爷……我没有死。”
他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所以呢?”他语气平淡无波,“你已无用处,能留你一命,已是本王格外开恩。”
你已无用处。
格外开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耳膜。
林婉茹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又飞快压下,露出一副悲悯神情。
他不再多看我一眼,径直带着人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我站在原地,廊外的风吹得遍体生寒,那骨髓深处的阴痛似乎又一次猛烈发作起来。
无用。弃子。
这就是我如今的处境。
为什么殉葬的王妃独独活了下来?为何我身中剧毒?为何偏偏忘了至关重要的五年?为何本该死去的王爷好端端地站着,却对我这个死里逃生的发妻如此冷酷?
那口甜腥气再度涌上喉头。
我强忍着咽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回到死寂的静澜院,我屏退了青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苍白消瘦、却依稀能辨出昔日清丽轮廓的脸。只是那双眼睛,深陷下去,里面盛满了陌生的惊悸、虚软,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尚未察觉的、不肯熄灭的幽暗火苗。
我抬手,慢慢取下发间一支素银的长钗。钗头简单,并无繁复装饰。
盯着那抹银亮,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破开混沌的脑海。
毒。
我中的是什么毒?那甜腥气,那阴冷的痛楚……为何如此……熟悉?
仿佛某种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苏醒,我猛地起身,从妆匣深处翻找出几盒废弃的、颜色不一的胭脂水粉,又寻来一小罐青竹替我收着的、用来沏茶的冷泉水。
手指因一种莫名的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将银钗探入水中,然后依次将不同的胭脂挑入不同的水盏,再将银钗探入……
没有变化。都不是。
心一点点沉下去。是我想错了么?
就在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前几日下雨,窗棂积水处泡着几片枯落的桂花,水质似乎有些……异样。
鬼使神差地,我将银钗伸向那浅浅的积水。
下一刻,我呼吸骤然停止!
银钗探入水中的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了一层诡异的、灰黑色的薄膜!
砰!砰!砰!
心脏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震得那无处不在的阴痛都似乎在战栗。
硫?还是……其他什么?
不对……感觉不对……那甜腥味,那痛楚……它们在我混乱的记忆深处尖叫,试图组合成一个我本该无比熟悉的名称!
是什么?!
“王妃!王妃!”青竹惊慌的声音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我几乎要抓住什么的思绪。
她一把推开门,小脸煞白,眼圈通红,满是惊惧:“不好了!桃、桃夭她……她投井了!”
桃夭?
那个几天前因为“偷窃”林侧妃珠钗而被杖责革职,赶出王府的旧宫人?我殉葬时,她似乎……也在名单之上?是极少数未曾殉葬而被逐出的?
我的指尖瞬间冰凉。
“人呢?”我的声音干涩。
“捞、捞上来了……就在后园废井那边……可是……”青竹吓得语无伦次,“孙嬷嬷已经带人过去了,说、说晦气,要赶紧拖去乱葬岗……”
我猛地站起身,不顾一阵阵袭来的眩晕和剧痛,抓起桌上方才验过水的银钗,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后园废井旁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脸上多是恐惧与嫌恶。
孙嬷嬷正尖着嗓子指挥两个粗使婆子:“……快些!拿草席一卷扔上车!真是死了都不安生,尽给府里添晦气!”
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湿淋淋的身影,衣衫褴褛,面色青白浮肿,早已气绝多时。是桃夭。
我拨开人群,踉跄扑到尸身旁。
“王妃?!”孙嬷嬷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露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您来做什么?这污秽地方可不是您该来的!快回去歇着……”
我充耳不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桃夭的尸体上。
那甜腥味……那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感觉又来了……更强烈!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目光死死盯住她蜷缩的手指。那双曾精心伺候过人的手,如今泡得肿胀发白,指甲缝里却似乎嵌着一些……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黑色污垢。
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我握紧了手中的银钗。
四周的目光如同针扎,孙嬷嬷的呵斥变得尖锐而急促。青竹在我身后害怕地啜泣。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我眼里只有那指甲缝里的微末尘埃。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声,又一声,盖过所有喧嚣。
银钗微凉,钗尖对准那抹灰黑,轻轻刮了下去。
细微的粉末,沾上银钗尖端。
会是什么?
是什么?!
我死死盯着。
仿佛有一个无声的惊雷,劈开记忆的重重迷雾,照亮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个名词,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光,带着令我灵魂战栗的熟悉感,轰然炸响——
铊!
是金属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