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了几天几夜,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小小的、站牌歪斜的北方乡镇站台上。
这一路,对沈明屿而言,无异于一场缓慢的酷刑。
狭窄拥挤的车厢、混杂难闻的气味、硬邦邦的座位、以及时不时需要他用“劳动”(比如擦桌子、扔垃圾,甚至有一次被林薇要求给对面抱着孩子的妇女让了半小时座位)才能换来的食物,都让他身心俱疲,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他几乎是第一个冲下车的,大口呼吸着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煤烟味的空气,仿佛离开那个铁罐头就能获得解脱。
然而,当他的新皮鞋踩在站台湿漉漉、沾着黑泥的土地上时,脸色瞬间又垮了下来。
“这什么鬼地方?
脏死了!”
他嫌弃地跺着脚,试图甩掉鞋帮上沾着的泥点。
林薇跟在他身后,拎着那个旧藤箱,军挎包依旧背在身上,目光冷静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低矮的砖房,尘土飞扬的土路,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尚未完全化冻的黝黑山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凉而又生机勃勃的泥土气息。
这与末世那种彻底死寂的绝望截然不同,是一种原始的、粗糙的活力。
站台上同样下来不少知青,个个面带倦容,眼神茫然地看着这个即将扎根的地方。
很快,几个穿着旧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皮肤黝黑的农村干部模样的人,拿着名单开始大声吆喝着点名,分配各个大队来接人的马车或拖拉机。
“红旗公社,向阳大队的!
向阳大队的知青到这边***!”
一个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挥舞着胳膊。
林薇听到大队名字,拉了还在跟鞋上泥点较劲的沈明屿一把:“走了。”
沈明屿不情不愿地跟上,嘴里不停抱怨:“什么破名字,土死了……”向阳大队来接人的是一辆套着老马的木板车,车板上还沾着些草屑和牲口粪便。
赶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姓王,沉默寡言,脸上沟壑纵横,只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旁边站着的就是刚才喊话的汉子,是大队的会计,姓李,看起来活络些。
看到林薇和沈明屿这一对,李会计愣了一下。
其他知青虽然也穿着城里衣服,但多少都有些旅途劳顿的狼狈,唯独这两位,男的俊得扎眼,衣服光鲜得不像话,女的虽然穿着朴素,但身姿挺拔,眼神清亮得惊人,脸上一点倦色都没有,反而像是来视察工作的。
“你们就是沈明屿和林薇?
首都来的?”
李会计核对了一下名单,特别是多看了沈明屿几眼。
这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能干啥活?
“嗯。”
林薇点头。
沈明屿则皱着鼻子,离那辆马车远远的,显然极度嫌弃。
李会计心里嘀咕,面上还是笑了笑:“上车吧,路不好走,得晃荡一个多小时呢。”
其他几个分到向阳大队的知青己经默默地把行李往车上搬了。
沈明屿看着那沾着污渍的车板,死活不肯上:“这怎么坐?
脏死了!
有没有别的车?”
王老汉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李会计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同志,咱这就这条件,只有这马车。
要不,您自己走着去?
大概天黑能到。”
沈明屿被噎得脸色发青。
最后还是林薇一把拎起他的胳膊,看似没用力,却不容抗拒地将他推上了车板。
沈明屿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手忙脚乱中手掌按在了一块干涸的泥巴上,顿时恶心得他差点尖叫出来。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沈明屿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
冷风嗖嗖地往脖子里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空旷得让人心慌。
他紧紧裹着自己的军大衣,脸色惨白,咬着嘴唇,努力抑制着呕吐的欲望,觉得自己像是被流放到了世界的尽头。
林薇却坐得稳稳当当,甚至有兴趣打量着沿途的景色。
皑皑白雪覆盖着田野,远处村落炊烟袅袅,虽然贫瘠,却充满了生活气息。
她的意识则在空间里快速巡视,清点着物资,规划着哪些可以悄悄拿出来改善生活而不引人怀疑。
一个多小时后,马车终于晃进了一个被白雪和黑土包围的村庄。
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散落着,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积雪,土路因为前两日的雪化而变得泥泞不堪。
几条土狗远远地吠叫着,一些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些城里来的陌生人。
村子中央有个稍微宽敞的场院,旁边立着个木杆,上面挂着个大喇叭。
大队部是一排比较齐整的砖房。
听到动静,里面又走出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着同样的旧军帽,面容清癯,眼神却很有神,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明和沉稳。
他就是向阳大队的支书,姓张。
张支书目光扫过这群知青,在李会计的介绍下,一一对上号,看到沈明屿时,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
“欢迎各位知识青年来我们向阳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张支书讲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条理清晰,“眼下开春在即,农活马上要忙起来了。
队里己经给你们安排了住处,男知青住知青点东屋,女知青住知青点西屋,都是大通铺。
粮食关系……等等!”
沈明屿突然打断了他,声音因为紧张和某种莫名的优越感而显得有些尖利,“我们不住通铺!
我们是夫妻!
得给我们分单独的房间!”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沈明屿和林薇身上。
其他几个知青眼神复杂,有惊讶,有好奇,也有点看热闹的意味。
张支书和李会计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为难。
这个年代,知青下乡,夫妻一同来的虽然少但不是没有,但一般情况下,为了“影响”和节约资源,很多地方也是安排男女分开住集体宿舍。
更何况,向阳大队条件有限,哪里来的那么多空房子给知青夫妻单独住?
张支书咳嗽一声,解释道:“沈明屿同志,你的情况我们了解。
但是队里现在实在没有空余的房屋。
知青点的条件虽然艰苦些,但大家都一样……一样什么一样!”
沈明屿根本听不进去,他一想到要和一群臭烘烘的男知青挤大通铺,就浑身难受,“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
合法夫妻!
凭什么不能住一起?
你们这是破坏家庭!
我要去告你们!”
他这话说得又冲又蠢,完全没过脑子。
张支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李会计赶紧打圆场:“沈同志,话不能这么说,队里也有队里的困难……我不管有什么困难!”
沈明屿跋扈惯了,尤其觉得在这些“乡下人”面前自己更有资格提要求,“反正我不睡大通铺!
必须给我们单独一间房!
要不然……要不然我们就不住了!”
林薇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沈明屿表演。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这个巨婴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集体宿舍?
但她没打算一开始就插手。
有些钉子,得让他自己撞上去,才知道疼。
张支书显然也被沈明屿的态度惹恼了,语气硬了几分:“沈明屿同志,下乡插队是接受锻炼,不是来享福的!
所有的知青都是这么安排的,不能给你们搞特殊化!
如果不住,那就是对抗安排,性质可就严重了!”
最后那句话带上了明显的警告意味。
沈明屿被噎了一下,对上张支书那双经历过风霜雨雪的眼睛,心里有点发虚,但嘴上还不肯服软,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薇,似乎指望她帮腔。
林薇接收到他的目光,终于上前一步,平静地开口,却不是对沈明屿,而是对张支书:“张支书,李会计,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自己商量一下,可以吗?”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沉稳,和张支书说话时带着适当的尊重,瞬间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张支书脸色稍霁,点了点头:“可以。
你们先商量。
老王,带其他知青先去安置。”
王老汉嗯了一声,招呼着其他几个知青拿着行李往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那些知青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沈明屿和林薇几眼。
场院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沈明屿立刻抓住林薇的胳膊,急切地低声道:“你快跟他们说啊!
我们必须要单独住!
那大通铺是人住的吗?
又脏又臭,肯定还有虱子!”
林薇甩开他的手,眼神冰冷:“说什么?
说你是大少爷,吃不了苦?
说你不服从安排,想搞特殊化?”
“我……沈明屿,”林薇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你看清楚,这里不是北京,没人惯着你。
张支书一句话,就能让你去住最破的牛棚,干最重的活,记最少的工分,到时候你连窝窝头都吃不饱。
你是想现在逞一时之快,然后未来几年都被穿小鞋,还是暂时低头,以后再想办法?”
沈明屿被她说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恐惧。
他当然知道工分的重要性,来之前家里反复叮嘱过。
他只是……只是本能地无法接受这种落差。
“可……可我们明明是夫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和不甘。
“夫妻?”
林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
“在你吵着闹着不肯下乡,把我当扫把星的时候,想过我们是夫妻吗?
在我用劳动换馒头给你吃的时候,想过我们是夫妻吗?
沈明屿,想要特权,得先有相应的价值和能力。
你现在有什么?
除了会闹和一身娇气,你还有什么?”
这些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扎在沈明屿的心上,血淋淋地揭穿了他无能的本质。
他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手指微微颤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薇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一首等在不远处的张支书和李会计。
“张支书,李会计,我们商量好了。”
林薇语气平静,“就按大队的安排住。
给大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张支书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瞥那边失魂落魄、像是被霜打了茄子一样的沈明屿,心里对这位看起来清瘦冷静的女知青高看了一眼。
“好,那就这么定。”
张支书脸色缓和多了,“知青点那边都收拾好了,让李会计带你们过去。
明天一早跟着上工,具体干什么,听生产队长安排。”
“谢谢支书。”
林薇微微颔首。
李会计也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他们:“走吧,沈同志,林同志,这边。”
林薇拎起藤箱,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沈明屿。
“沈明屿,”她叫他的名字,声音里没有催促,也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指令,“跟上。”
沈明屿身体颤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跟在了林薇身后。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己经沾满泥泞的新皮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而前方那排低矮的、看起来破旧不堪的知青点,就是他巨婴生涯的第一座牢笼。
林薇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改造的第一步,打碎他可笑的自尊和优越感,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