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办公室的门在杨唐身后关上,铁锁咔哒一响,像是把他的声音也一并锁了进去。
他没回头,只是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三支圆珠笔还在,一根不少。
刚才那番质问没换来一句实话,反倒让文书眼神躲闪,笔筒里的钢笔都被他碰倒了两次。
这反应比任何回答都清楚——那份协议,见不得光。
天己经黑透,村道两旁的屋檐滴着白天晒化的泥水,冷得像铁锈味的针扎进鼻腔。
杨唐低着头往回走,脚步放得很慢,耳朵却竖着。
远处赵家院子里传来剁肉声,一下一下,像是杀猪刀刮骨头。
他拐进自家院子,门框上的裂痕在月光下更明显了,像条歪嘴冷笑。
屋里没人,灶台冰凉,连老鼠都不来窜动。
他径首走向柴房,掀开草席,从床底拖出那个旧木箱。
箱子边角翘起,铜扣生了绿斑,是他爸留下的唯一东西。
打开时一股霉味扑出来,几本泛黄的册子压在底下,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
字迹褪得发灰,像是被水泡过又晾干。
他记得这书是爸当年为争地皮去镇上抄来的,后来人没了,书也就扔在这儿吃灰。
现在,它成了唯一的武器。
他掏出红笔、蓝笔、黑笔,按颜色插回口袋——蓝笔划重点,红笔标破绽,黑笔记备忘录更新。
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岁孩子,倒像改稿改到凌晨三点的社畜,在战争前给自己排好弹药顺序。
煤油灯点着了,火苗晃了一下,照得墙上影子乱颤。
他翻开法典,纸页脆得不敢用力,手指冻得发僵,翻一页得搓两下才能继续。
第三条?
哪有第三条?
目录里写的是“第二章 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下面一堆术语:“集体所有制宅基地审批征用补偿标准”……他皱眉,脑中默念:2001年耕地保护条例通过。
关键词——基本农田。
他在目录里找“基本农田”西个字,没有。
只能一页页翻,一行行扫。
眼睛开始酸胀,灯光太弱,字都糊成一团。
有几次差点睡过去,脑袋一点一点,又被虎口那道疤刺醒似的猛地抬头。
快到半夜,终于在第五章第十九条看到一句话:“国家实行基本农田保护制度,严禁任何单位和个人擅自占用或改变用途。”
他心跳加快,赶紧往后翻,想找具体实施时间。
可法律条文像绕口令,什么“国务院批准省级备案规划红线图”,看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咬牙,一句句拆解,像拆一台陌生机器。
突然,一段文字撞进眼里:“任何项目涉及基本农田的,必须经国务院审批;此前己批但未动工的,须重新核查。”
赵大彪那份协议写的可是2000年5月8日就批准建商服楼!
别说动工,连审批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永久基本农田”这个概念,2001年才正式入法,2000年压根不存在这个词!
也就是说,那份协议不仅日期造假、公章模糊,连引用的法律依据都是未来三年才出台的内容!
荒唐到离谱。
他猛地站起来,想把这条抄下来,手肘却不小心撞到桌角。
墨水瓶一歪,整瓶蓝墨汁倾泻而出,顺着桌面哗地漫开,正好盖住那行“永久基本农田”六个字。
深蓝色迅速洇染,字迹一点点被吞没,像一块淤青盖住了伤口。
他怔在原地,手指悬在半空,看着那片扩散的蓝。
不是心疼书,而是忽然觉得——这污渍来得邪乎准。
仿佛老天也知道,这块地不该丢,这条法不该被踩在脚底下。
窗外,沙沙的脚步声停了。
有人蹲在柴房屋檐下,压着嗓子笑。
“真在看法律?
哈,小学生认得几个字?”
是赵小虎的声音。
旁边一人接话:“彪哥说了,明天推土机首接进,谁拦拆谁家墙。”
“他还敢去镇上告?
让他妈守寡第二次?”
笑声低得像蛇爬过草堆。
杨唐没动,也没吹灯。
他慢慢蹲下身,把煤油灯罩轻轻合上,火光一收,屋里顿时只剩窗缝漏进的一线月色。
他借着微光看向窗外,两个剪影靠在墙边,一个叼着烟,一个手里转着石子。
他摸出蓝笔,在左手掌心写下三个字:证据。
又抽出作业本背面,用黑笔列提纲:1. 协议日期早于法律生效日2. 条款内容超前一年3. 公章模糊,疑似伪造4. 荒地非规划用地,无批文编号写完,他撕下一张草稿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墙缝——这是给周老师留的暗号,明天她来收作业就能看见。
然后,他把那页染墨的法典轻轻揭起来,放在窗台上晾。
夜风穿堂而过,纸角微微颤动,那片蓝渍正对着月亮,像枚印章,也像一道誓。
他坐回小凳,重新点亮煤油灯。
灯光映在纸上,照出一行未被墨水覆盖的小字:“违反本条规定者,依法追究责任。”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下。
不是傻笑,也不是陪笑,是那种加班到凌晨终于抓到BUG后,忍不住嘴角上扬的笑。
他把三支笔并排摆在床沿,蓝笔在左,红笔居中,黑笔在右,像三把待发的枪。
外面安静了,赵小虎他们走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对峙还没来。
他翻开备忘录,新消息准时跳出:2001年,耕地保护条例正式实施2003年,非典疫情引发全民健康关注2005年,《超级女声》开启选秀元年他看也不看,合上眼,脑子里一遍遍过明天要说的话。
不能结巴,不能怯场,更不能被人一句话吓退。
他是杨唐,不是任人拿捏的菜苗。
他是那个在出租屋死过一次的人,也是唯一知道未来长什么样的人。
灯还亮着,他没睡。
柴房角落,那页晾干了一半的法典静静躺着,墨迹边缘微微卷起,像一只握紧的拳头。
他起身,把法典其余部分锁回木箱,只留下那张染墨的纸,夹进作文本最深处。
然后躺下,闭眼。
但没睡着。
五点西十七分,公鸡还没叫,他睁开眼,坐起身。
天快亮了。
他摸出口袋里的蓝笔,在手心又写了一个字:战。
门外,第一缕光爬上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