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倾盆暴雨将南城最肮脏的角落——南巷,彻底浇成了一锅沸腾的泥汤。
浑浊的污水裹挟着垃圾、碎玻璃和难以名状的秽物,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肆意横流,漫过脚踝,冰冷刺骨。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烧糊的焦臭、垃圾腐烂的酸败,还有一股子铁锈似的、若有若无的腥甜。
巷子深处,一盏接触不良的路灯在暴雨中苟延残喘,昏黄的光晕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一小片地狱般的场景。
林野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像有烧红的铁条在里面搅动。
冰冷的雨水顺着紧贴在额头的湿发淌下,流进眼角,蛰得生疼,又和嘴角淌下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腥咸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
他右臂无力地垂着,肩窝处被钢管砸中的地方肿胀发烫,每一次心跳都让那痛楚沿着神经猛烈地跳动。
他的对手,绰号“阿龙”的壮汉,也没好到哪里去。
粗壮的脖子上被林野用半截碎酒瓶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皮肉翻卷,血水混着雨水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胸膛。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野,里面燃烧着暴戾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他手里紧握着一根沾满污泥和暗红色血渍的钢管,雨水冲刷下,那血痕越发狰狞。
“***的…小崽子…”阿龙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每说一个字都牵动脖子上的伤口,疼得他嘴角抽搐,“真能蹦跶…老子今天非把你全身的骨头…一根根敲碎…喂狗!”
林野没说话。
喉咙里全是血沫子,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
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一个无声的、混合着痛楚、狠戾和极度嘲讽的笑。
这笑容比任何辱骂都更***阿龙。
“***笑个屁!”
阿龙暴吼一声,仅存的凶性被彻底点燃。
他猛地蹬地,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沉重的身躯裹挟着风声和雨水,挥舞着钢管,像一头发狂的蛮牛朝着林野撞来!
目标是林野那明显受了重创的右臂和肋下!
意图简单粗暴,就是彻底废了他,用最原始的暴力将他碾碎在这泥泞里。
钢管撕裂雨幕,带着沉闷的呜咽当头砸下!
就在钢管即将触及身体的前一瞬,林野动了。
不是后退,不是格挡。
他像是被那股致命的劲风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脚下湿滑的苔藓绊倒,身体猛地向下一沉、一矮,整个人几乎要扑进肮脏的泥水里。
这动作极其难看,狼狈不堪,毫无章法,却险之又险地让那呼啸的钢管擦着他的头皮狠狠砸在身后的砖墙上。
“砰!”
一声闷响,碎砖屑和泥水西溅。
阿龙全力一击砸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踉跄。
就在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小间隙,那个身体矮下去、仿佛要摔倒的林野,却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骤然爆发!
他的身体不是向上弹起,而是顺着下扑的势头,猛地向前一窜!
快!
快得只剩下一个贴着地面的、沾满泥污的模糊影子!
他的目标,是阿龙因为发力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右腿膝盖外侧!
没有拳脚,没有武器。
林野的左手在泥水里猛地一抓,捞起半块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肮脏不堪的破木板,或许是某个废弃水果箱的残骸。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就是借着前扑的冲力,将全身的重量和那股从街头无数次生死斗中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凶狠爆发力,全部灌注到左臂,抡圆了,像打铁一样,用那肮脏木板的棱角,狠狠砸在阿龙膝盖最脆弱的外侧半月板位置!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脆响,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
“嗷——!!!”
阿龙那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雨幕,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那不是人声,是野兽被活活撕裂喉咙时发出的绝望痛吼。
他庞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倒塌。
右腿以一个绝对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扭曲着,膝盖处肉眼可见地塌陷了下去。
他抱着那条废腿,在冰冷的泥水里疯狂地翻滚、嚎叫,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脸上混杂着雨水、汗水和鼻涕眼泪,只剩下纯粹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林野也被反震力带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火烧火燎的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在泥水里翻滚哀嚎的阿龙,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更深的疲惫。
左手因为刚才的全力一击,指关节擦破,渗着血,微微颤抖。
巷子深处,阿龙那几个被林野之前放倒的手下,此刻也被那声凄厉的惨嚎惊醒,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看向林野的目光,充满了惊惧,如同在看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这时——“呜哇——呜哇——呜哇——”急促而穿透力极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这混乱的雨夜。
红蓝两色的警灯光芒在巷口外的主路上疯狂闪烁,即使隔着密集的雨帘和弯曲的巷道,那刺眼的光芒也顽强地投射进来,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的、令人心悸的光斑。
几乎同时,巷子的另一个入口方向,传来一片嘈杂愤怒的吼叫和杂乱的脚步声,踩踏着泥水,气势汹汹地逼近。
“龙哥!
龙哥你在哪?”
“操!
条子来了!”
“妈的,找到那小子,砍死他!”
“别让那小杂种跑了!”
是阿龙背后那个盘踞南城多年的黑帮组织,“黑蛇”的人马!
他们反应过来了,而且,警察也到了!
腹背受敌!
绝境!
林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泥水深处。
警笛声和黑帮的叫骂如同冰与火的绞索,同时勒紧了他的脖子。
他靠着墙,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冰冷。
跑?
往哪里跑?
巷子两头都被堵死。
打?
一个重伤,面对警察的枪和黑帮源源不断的人?
那是找死。
冰冷、黏腻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不仅仅是身体的透支,还有一种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倦怠。
这种在泥泞和血腥里挣扎求生的日子…***够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林野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昏沉。
就在他视线重新聚焦的刹那,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世界,变了。
砸落的雨滴,不再是模糊的线条,而是一颗颗清晰无比、拖着细长水尾的透明珠子,它们下坠的轨迹在视野里被瞬间拉长、解析,慢得不可思议。
巷口外主路上疯狂闪烁的警灯,那红蓝光芒交替的频率,仿佛被拆解成一帧帧独立的画面。
阿龙在泥水里因剧痛而扭曲抽搐的面部肌肉,每一个细微的痉挛都纤毫毕现。
甚至泥水中漂浮翻滚的一个烂菜叶,其边缘被污水浸润的脉络都清晰可辨。
视觉从未如此清晰、锐利,仿佛一瞬间被剥离了所有蒙尘的玻璃。
但这极致清晰的背后,是太阳穴深处骤然炸开的、如同烧红钢针狠狠刺入的剧痛!
视野的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扭曲,泛起一层诡异的、淡淡的血色光晕。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剧痛和异象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视野重新被密集的雨帘和昏暗的光线充斥,只剩下嗡嗡作响的耳鸣和一阵强烈的眩晕恶心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墙壁干呕起来。
“操…什么鬼…”他低骂一声,用力眨了眨眼,视野恢复正常,只有残留的刺痛提醒着刚才那绝非幻觉。
“不许动!
警察!”
“双手抱头!
蹲下!”
“阿龙!
还有那个小子!”
巷口,几道雪白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雨幕,精准地锁定了巷子深处的混乱现场。
几个穿着深色雨衣的身影端着枪,迅速而警惕地逼近。
他们的呼喝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盖过了阿龙渐渐低下去的哀嚎和他手下惊恐的喘息。
与此同时,巷尾方向,黑帮的叫骂声也逼近到了巷口,但慑于警察的突然出现和枪械的威慑,暂时停在了巷口拐角处,不敢贸然冲进来。
双方在雨幕中对峙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妈的…条子…来得真快…”一个黑蛇帮众不甘心地低吼。
“龙哥好像废了…先撤!
别跟条子硬碰!”
“那小子…”脚步声在巷口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敢冲进来,带着咒骂和不甘,渐渐远去。
警察的包围圈迅速合拢。
冰冷的枪口指向仅存的几个人。
一个警察上前,动作利落地给还在泥水里抽搐的阿龙戴上了手铐。
另外两人则端着枪,警惕地走向靠着墙壁、脸色惨白、浑身泥血、眼神却依旧桀骜如孤狼的林野。
“小子,挺能打啊?”
一个年轻的警察看着阿龙那扭曲变形的腿,又看看林野身上同样惨烈的伤势,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林野没理他,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残余的血沫,冰冷的目光扫过逼近的警察和指向自己的枪口,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他不怕警察,但他厌恶这种被锁定的感觉,厌恶这冰冷的钢铁和制服所代表的秩序。
他习惯了阴影和混乱,这种“光”让他本能地想要撕咬。
“林野?”
一个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压过了年轻警察的询问。
包围圈微微分开。
一个穿着同样深色雨衣,但没戴警帽的老警察走了进来。
雨水顺着他花白、剃得很短的头发流下,冲刷着他沟壑纵横、写满风霜的脸。
他个子不高,身形甚至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
他的视线掠过地上被铐住、因剧痛和失血而意识模糊的阿龙,最后,那深潭般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了林野身上。
老警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着林野。
目光扫过他眉骨开裂的伤口,染血的嘴角,不自然垂落的右臂,还有那身被泥水和血浸透、勾勒出精悍却伤痕累累轮廓的廉价T恤。
那目光里没有年轻警察的惊悸或厌恶,也没有通常执法者面对“暴徒”时的严厉。
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一种…仿佛在打量一块裹满泥浆的顽石的复杂意味。
林野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桀骜、冰冷,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带着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凶性。
嘴角甚至还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似乎在问:看够了?
老警察依旧沉默。
他慢慢走到泥水翻腾的地方,那里是刚才林野和阿龙搏杀的中心。
他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似乎腰背不太好。
他的雨靴,那厚重的、沾满污泥的靴底,稳稳地踩在了阿龙那只还能动弹的、试图挣扎的左手手背上。
“呃啊!”
阿龙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意识似乎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剧痛淹没。
老警察的脚并没有用力碾下去,只是那样稳稳地踩着,像踩着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他无视了阿龙的哀鸣,目光抬起,再次锁定林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林野动荡的心湖:“下手够黑,路子够野。
是块当兵的好料子。”
林野瞳孔猛地一缩,桀骜的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当兵?
这个老警察…在说什么?
“黑蛇的人不会放过你。”
老警察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废了他们最能打的头马,断了他们一条财路。
道上悬赏你的花红,够买你十条命。
就算今天跟我们回去,蹲上几年出来…”他顿了顿,雨靴在阿龙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又压了一下,换来阿龙一声压抑的闷哼,“…你能躲过多少次暗算?
你娘在地下能闭眼吗?”
“娘”这个字眼,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了林野一下。
他眼底那冰冷的桀骜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苦覆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
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新的血腥味,是牙龈被咬破了。
老警察将林野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
他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想活命,想堂堂正正地活,想让你娘在下面安心…”他首视着林野那双燃烧着痛苦、不甘和一丝迷茫的眼睛,“参军。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