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晨雾沿着江南水巷潜行,将狭窄的巷道、低矮的黛瓦、斑驳的木门都罩上一层潮湿的朦胧。
乌篷船的船篷还存着宿夜余温,沈策的身体己微微僵硬。
他颤抖地睁开眼,昨夜的寒冷与迷惘如影随形。
遥远的街市渐有人声传来,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推门出户的小贩,卖早点的呼唤与小孩子的欢笑,朴实而生动。
沈策拢紧了身上的半截棉袍,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掌心残留的细微茧痕——这里,不属于他的世界,却也是他能活下去仅有的希望。
水面晃荡。
他坐在船舱口,长出一口气。
心里闪现昨夜的惊惧——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震颤,他在彻骨寒意与陌生世界中挣扎,惶恐、孤独、无助交织。
不知何时,一尾乌篙船缓缓靠向岸边。
他借着水波,将自己踉踉跄跄挪上潮湿的石阶。
“喂,小哥,今早不顺呐?”
这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沈策转头,只见一名瘦小少年正倚在廊下,脏兮兮的短衣裳,袖口沾满油渍,脸庞还残留着昨夜的煤灰,却有一双分外亮的眼睛。
沈策微微迟疑。
他的思维尚未完全适应古代的节奏,只凭下意识点头应答。
“呃,是不太顺。”
他答得隐晦,却己觉出对方并无恶意。
少年咧嘴一笑:“夜里可冷坏了罢?
我这儿有两块馒头,拿去垫垫肚子。”
他不等拒绝,便掏出手里纸包,一只手递过去,还顺手丢了半截咸菜。
沈策接过,讷讷道谢。
他本不习惯与陌生人来往,却在市井的温情中感到些许慰藉。
少年蹲在他身侧,大剌剌道:“瞧你不像地头的人,新到此处吧?
我叫司童,各门各户都认得我,你要干啥搭把手,就找我。”
沈策察觉对方眼里并无戏弄,一时竟生出几许亲近感。
他咬口温热的馒头,咸菜在齿舌间带着烈烈辛酸,冷饿的身体似乎瞬间被救赎了一样。
巷口渐有人流。
市集渐开,早点铺、香烛摊、拂晓熙熙攘攘,各色人等混杂街头。
司童瞟了他几眼,道:“瞧你这样,身上可有银两?”
沈策自嘲一笑,翻遍身上——空空如也,仅有一根古旧木梳、半块印着繁芜花纹的手帕,还有些微湿的衣袖。
“没银子。”
他有些尴尬地道。
“那可糟了,这年头,没门路没本事,城中难混。”
司童耸耸肩,“不过——你既没银两,脑袋倒还看着使得,不如跟我混几日?”
沈策注视对方。
少年眼神里有几分机警,也有流浪孩子独有的坦荡。
沈策暗自权衡,自己毫无依仗,若能扎根市井,觅得安身之地,或许才有转机。
“那就多谢司兄了。”
他点头,尽量稳住语气。
司童咧嘴道:“别叫我兄,我比你矮上一截儿。”
说罢扯着沈策肩膀,大步流星穿梭市井,宛若穿堂风钻入晨间烟火。
胡同与巷陌之间,空气里混着烧饼、糯米糕的香气,又有路边稻草与清晨湿漉的冷意。
司童引着沈策,到了两条巷子交汇的一户人家门前。
院内杂乱,柴禾堆积。
司童腰身一弯:“老张婆子,这新来的伙计,给个差事不?”
门里探出精瘦老妇,一双三角眼见风使舵。
她上下打量沈策,冷冷道:“能做啥?
别碍我生意。”
司童朝他挤个眼色。
沈策心念电转,脑中浮现前世诸多社会经验,压下忐忑,正色道:“婆婆,我懂识文断字,也会算账抄写,还会做细活。”
老妇狐疑,慢声斟酌:“抄写?
你当我这卖早点的还要账房先生不成?”
沈策忍住笑意,却不慌不忙:“我还会做各种面食,从小擀饺子、蒸包子,揉面手艺绝不差,也能烧水、劈柴。”
三言两语间,他将现代的一些技能巧妙融合,让人听来既朴实又新奇。
老妇起初狐疑,终究试探道:“如此,先把这锅面团揉一遍,今日若卖得好,便算你的本事。”
他洗净双手,卷起袖子,弯腰拢面团。
水井汩汩,面粉柔糯如玉。
他依照现代厨房的科学要诀,将面粉与适量清水、油盐反复揉至表面光洁,细腻有筋。
起初老张婆子嗤笑,但很快,见面团渐渐柔韧光滑,表情己渐复杂。
门外渐有顾客催促。
沈策迅速将揉好的面团分割称坯、包馅、塑形,一气呵成。
包子皮薄馅大、纹理均匀。
他手法利索,与街头传统相比显出几分灵巧。
老张婆子原不在意,片刻后也瞪大双眼,不时颔首,惊叹:“到哪学的本事!”
沈策淡然一笑:“家中世代做食。”
司童在一旁助阵,飞快帮忙招呼顾客:“热腾腾的馒头咸菜包,今儿新师傅,匠心包制,来尝尝!”
很快,三两脚夫闻香而至,小孩子们攒动,叫好声接连不绝。
半早过去,面点几乎卖罄。
老张婆子眉眼舒展,将几文碎银塞给司童和沈策,还自嘲道:“原来这行也能吃上手艺饭,也罢,下早再来,免得我这颤手揉面欸……”司童带着沈策回味地吸了吸手指头:“你这做包子的法子,和别家不一样,味道怪新鲜。”
沈策微微笑,不着痕迹地掩下心头恍惚。
他以现代厨房技巧,短短半日便在市井博得一点立足。
然他知,一朝一夕绝难长安,未知险恶正悄然逼近。
二人沿巷而行,司童嘴里哼着小曲,忽然止步于一座破旧的旧书摊前。
瘦弱老者戴着厚重眼镜,摊位上堆满账薄、残卷、旧书。
司童挑出一页破旧画册,好奇翻看,道:“沈哥儿,认得这上头画的字吗?”
沈策走近,见画面写着“六合枪诀”西字,配以凌厉笔画、图解攻守。
他心头微动,前夜目睹梆子巷里数名壮汉比划拳脚,早知这城中藏龙卧虎,武技极重名望。
他小心翻阅,借着现代记忆,竟能大致推测书中招式虽古旧,却根底甚牢,于市井之地可算一绝。
“奇怪,这上头分明写了三式,你仔细看,这里有个破绽。”
沈策低声,指点几个不连贯的动作。
老书摊主听得耳动,忽微微一笑:“小哥儿也识武经?
不如指点老朽一二,今日若能解惑,这‘六合枪诀’便送与你。”
司童立时欢呼:“沈哥有学问!”
沈策不敢托大,唯细心推敲招式间的逻辑,以现代功法分解动势:“这一式‘横扫千军’,若重心后移,手腕而非肩肘发力,可省力又快,劲道还更连贯。”
老者仔细端详,频频点头,将书册郑重递来:“难得,有见识的,江湖少有。”
司童抱着画册,好奇问:“你当真识这些?”
沈策笑而不答,心中却暗自思量:现代思维让他能透析旧技,将看似玄妙的武学还原为可习练的技艺,倘若再得实技演练,也许能在未来的江湖中真正自保。
午后阳光破开乌云,巷中旧柳斜影浮动。
司童带他奔到一处废弃小巷,低声道:“这地方虽旧,算我兄弟几个歇脚的所在,你要安身,权且借住。”
沈策一脚踏进隐蔽院落,只见破棉毯、油灯、残碗堆在一起,墙头残落的砖瓦透着盛夏的蚊虫。
他一阵鼻酸,旋即稳住情绪,郑重道:“多谢。”
司童倚墙而坐,一边剥开从路边顺的瓜果,一边问:“你会识字,会做饭,还能拆解武功,前世可是啥门派后人?”
沈策淡淡答:“我家乡偏远,只是祖上讲究勤学苦练。”
司童诧道:“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罢了,等你在这儿立稳脚跟,要不要……一起闯进江湖闹一闹?”
沈策静默,脑海中浮现昨夜那抹惊悸。
他明白,自己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在这个陌生世界种下一粒因果的种子。
阳光在院墙上画出斑驳光影。
远处,隐约有吵闹声,市井浮生,暗流悄然聚集。
傍晚时分,老张婆子提前把明日的面粉卷来,笑着对沈策道:“你明儿能来吗?
若是肯来,我多给两个馒头,外带一文钱。”
沈策点头应下。
司童在门外招呼,满面跃跃欲试:“有这手艺,将来不愁没饭吃。
对了,今晚为何不去青石桥头看看?
听说那儿新开一处武师比武场,城里不少能人都会露面。”
沈策一时心动,夜色渐沉,他随司童穿过闹市,来到青石桥头。
这里是人潮汇聚之地,火把高悬,台上两名武师挥拳过招,场外赌局与叫好声混杂,江湖气息分外浓烈。
他仔细看台上动作,不觉将思维切换到现代格斗分析,发现台上招式虽复杂,但致命破绽一目了然。
司童嗅出他的若有所思,悄声:“沈哥,你有没有兴趣,日后自己也上台露两手?”
他不答,余光扫见桥下黑暗处,有几道鬼祟影子游走,仿佛潜伏着未被揭开的阴谋。
江湖远不止眼前的热闹,危机仿佛伏在桥下的暗流。
一场比试落定,赢者抱得彩头,满是豪气。
旁观人群中,个中老手窃窃私语,眼神里有兴奋也有戒备。
沈策体会到江湖远非想象中的浪漫,反更添三分冷酷与算计。
夜色降临时,沈策与司童回转破巷。
他在简陋床铺上仰望昏黄灯火,耳边回响着白日的喧嚣。
“市井虽窄,却是整个江湖的缩影。”
他这样想着,摩挲着那本“六合枪诀”,心头既有隐隐不安,也燃起不可遏制的期待。
闹市的喧嚣渐渐退去。
夜色凝沉而稳重,仿佛给这个新世界盖上一层厚重幕布。
沈策在微弱灯光下,细细复习书册,不觉席间呼吸逐渐平稳。
外头巷尾传来一声犬吠,幽深里却己悄然有了安居的温度。
明日新生,不再任命运驱逐,他己学会在这陌生世界里,崭露属于自己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