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冰冷的触感从太阳穴蔓延开来,像一条细小的蛇,钻进我的大脑。
电极片黏附在皮肤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眼前是一片柔和的黑暗,
只有仪器指示灯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的绿色残影。“放松,林女士。
记忆导入过程可能会有轻微不适,但这是正常的。”李博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描述天气。“深度呼吸。试着接纳它,不要抵抗。
”我努力吞咽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紧。不适?
他管这种仿佛有异物在脑髓里蠕动的感觉叫“轻微不适”?为了小希。
这个念头像一枚定海神针,将我所有翻涌的恐慌和恶心强行压了下去。
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必须知道,
我活泼开朗、刚刚拿下市青少年游泳锦标赛银牌的儿子,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在那个暴雨夜,
沉入那个废弃多年的“翠湖”水库底部。警方排除了他杀。结论是意外溺水。
一个水性极好的少年,在一个他从未去过的水库,意外溺水。
多么苍白无力又令人绝望的三个字。我不接受。我唯一的儿子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所以,
当负责此案的陈警官私下找到我,
提及这家名为“溯源”、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私人记忆库机构,并提出这个近乎疯狂的建议时,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小希的遗体被打捞上来时,
他的个人神经记忆云终端——那枚他总戴在腕上的黑色手环,因为剧烈的撞击和长时间泡水,
核心存储区严重损毁,常规技术无法提取。但“溯源”有他们的办法,
能从那团混沌破损的数据乱流中,勉强修复并剥离出死亡前七十二小时的关键记忆片段。
而我的角色,是容器。一个承载儿子临终记忆,去亲历、去寻找真相的活体容器。伦理?
风险?去他妈的伦理和风险。我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记忆脉冲即将开始。
三……二……一……”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刺入脑海!我几乎要弹起来,
却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椅子上。眼前的黑暗炸裂开来,
无数模糊的色块和扭曲的光线疯狂旋转,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破碎的、无法辨别的噪音。
像是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又像是被扔进了老式电视的雪花屏里。
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指甲抠进掌心的软肉里。
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坚持住,林晚。为了小希。不知过了多久,
那剧烈的、仿佛要撕碎灵魂的搅动渐渐平息。杂乱的色块和噪音开始缓慢地重组、凝聚,
像退潮后显露出的沙滩轮廓。视野逐渐清晰。我……不,是他……小希。
我正透过小希的眼睛看着世界。第一个涌入的不是图像,而是情绪。
一种压抑的、沉闷的愤怒,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望,像一块湿冷的毛巾裹住了心脏,
沉甸甸地往下坠。这情绪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知。
这就是小希最后的情绪吗?我的孩子,他死前竟然这样难过?视线聚焦了。
眼前是一双微微磨损的白色球鞋,鞋带松垮地系着,
正不耐烦地一下下踢着眼前斑驳的水泥台阶。视角很低,他似乎是抱着膝盖,蜷缩地坐着。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也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一个熟悉的声音炸响在头顶,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度不耐烦的,
甚至是……凌厉的意味。是江峰。我的丈夫。小希的父亲。透过小希的眼睛,
我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定在眼前几步远的地方,鞋的主人显然正处于盛怒中,
因为那皮鞋的脚尖正用力地点着地。“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小希的声音冲口而出,
年轻清脆的嗓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为什么我们家从来不去翠湖那边?为什么每次我一提起来,你就跟点了炸药一样?
那地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跟张叔叔有关?”“闭嘴!”一声低吼猛地砸下来,
伴随着一只大手猛地挥到眼前,带着凌厉的风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
但最终只是狠狠地握成了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上甚至能看到微微凸起的青筋。
我小希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心脏猛地一抽。
那股委屈和愤怒瞬间飙升到了顶点。恐惧。但同时,还有一种倔强的、不肯低头的叛逆。
“你除了叫我闭嘴还会什么?!”小希的声音吼了回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
“张叔叔到底是不是你……”“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江峰的咆哮彻底盖过了他,
那声音里的暴怒和……某种近乎恐慌的情绪,让我小希浑身一僵。
那只紧握的拳头剧烈地颤抖着。紧接着,视野猛地天旋地转!不是小希在动,
是眼前的景象在剧烈晃动、破碎!刺耳的静电噪音再次涌入,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插太阳穴!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现实中的身体在束缚带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稳住,林女士。记忆碎片化严重,正在重新校准……”李博士的声音遥远得像从天边传来。
眼前的混乱景象再次勉强拼凑起来,但已经换了场景。光线很暗,似乎在某个房间里。
小希的呼吸很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部老旧的手机?
他的手指在颤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似乎在查找什么。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看不太清。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翠湖”、“意外”、“七年”、“张启明”。
张启明……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我的现实记忆。那是江峰年轻时最好的朋友,
据说很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江峰很少提起他,每次提起都神色黯然,
我只知道那是他心底的一道旧伤疤。小希为什么会查这个?张启明的死和翠湖有关?
心脏在现实和记忆的双重冲击下狂跳。突然,小希操作手机的手指顿住了。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仿佛被一瞬间冻僵。
一种极其强烈的、毛骨悚然的感觉透过记忆传递过来——那不是愤怒,不是委屈,
而是纯粹的、极致的恐惧。他看到了什么?他到底在手机里看到了什么?
我拼命想要看清那屏幕,视野却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那致命的恐惧感几乎要撑爆我的脑血管!就在那破碎晃动的视野边缘,
在那手机屏幕冰冷的反光里——我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倒影。不是小希年轻稚嫩的脸庞。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属于成年男人的脸。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眼睛,
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此刻却浸透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冰冷的、甚至是……狰狞的神色。是江峰。他不知何时,
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小希的身后。正透过屏幕的反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现实中,我的喉咙被无声的尖叫扼住,整个人如坠冰窟!砰——!
记忆的画面在这一刻猛地炸成一片漆黑!仿佛有人强行掐断了电源。
一切声音、图像、情绪瞬间抽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对的黑,和一种骤然失重的虚无感。
还有最后涌入的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极其短暂,一闪即逝。却清晰得让人血液冻结。
“第一段记忆脉冲结束。导入暂停。林女士,你还好吗?林女士?”耳机里,
李博士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急促。我猛地抽回意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仿佛刚刚从深水里被打捞出来。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
一片涩痛。束缚带被解开,我几乎是瘫软地从那张冰冷的记忆传输椅上滚了下来,
单膝跪在地上,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味弥漫在整个口腔。
刚才……那是什么?小希和江峰那样激烈的冲突?小希在偷偷调查张启明的死?
江峰那从未展现过的、近乎暴怒和恐慌的反应?还有最后……最后那屏幕上倒影里,
江峰那双冰冷得陌生的眼睛,以及那瞬间笼罩下来的、彻骨的杀意……不。不可能。
一定是记忆移植出了问题。对,一定是这样。李博士说过,记忆数据损毁严重,
导入过程会出现扭曲、错乱,甚至会产生虚假的拼接信息。那不是我丈夫。
江峰绝不可能用那种眼神看小希。他爱小希,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小希溺水那天,
江峰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和监控记录。他是接到警方通知后,
才疯了一样冲去现场的。他抱着小希湿透的遗体哭得几乎晕厥,那撕心裂肺的悲痛,
怎么可能是装的?是记忆欺骗了我。是的,一定是这样。“林女士?”实验室的门被推开,
李博士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助手。“你的生理指标波动非常剧烈。你看到了什么?
”我抬起头,视野因为泪水和不稳定的情绪而模糊晃动。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尤其是最后那冰冷的杀意,
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牢牢地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因为眩晕而踉跄了一下,
扶住冰冷的仪器台才勉强站稳。“数据……”我的声音嘶哑得可怕,
“给我看……刚才导入的那些数据……原始数据!”我要证明那是错的。是技术故障。
是虚假的记忆。李博士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那双透过金丝边眼镜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转身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受损太严重,
原始数据只是一些无法解读的神经电信号碎片。我们呈现给你的,已经是算法根据这些信号,
所能还原出的最接近‘真实’的记忆情景。”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
就像之前告知您的,不排除存在一定程度的失真或解读错误。”失真?解读错误?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根本无法抵消我内心山呼海啸般的恐惧和混乱。我必须回家。
我必须立刻见到江峰。我要看着他的眼睛,我要从他那里得到确认,
确认这一切都是该死的错误!“今天的导入暂停。”我几乎是抢过自己的外套,
手指颤抖得扣不上扣子,“我需要……我需要时间消化。
”我逃离了那座充满冰冷科技感的白色建筑,开车冲进凌晨清冷的街道。
外面的天还是墨黑的,只有天际线透着一丝将明未明的灰蓝。一路上,
我的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疯狂厮杀。一个在尖叫:那不是真的!是记忆移植的副作用!
是扭曲的信息!江峰有多爱这个家,你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对小希露出那种眼神?
怎么可能有那种……杀意?另一个则在冰冷地低语:为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