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的青石砖上,剪影参差,晨曦被檐角漏下的雨珠衬得更加清冷。
霍婉儿的手,仍停在湿漉漉的衣襟处,指尖微颤,空气中仿佛蔓延着她心跳的回音。
下人还在低头忙碌,翠绿袖摆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耳畔却忽然闯入一句全然陌生却又真实得令人惶惑的声音——“只要主母今晚平安,明早就有口热粥喝了。”
霍婉儿的心骤然一震,那声音分明来自身旁那个正低头扫地的小婢翠杏。
她连眼角余光都未曾瞥见,却像有人凑在耳边喃喃诉说。
她猛地收紧衣襟,凝神回听,却只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回响。
“怎么会……”脑中思绪如潮,她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仿佛只要这样,混乱就能被揉散。
可呼吸还未平复,第二道,更加清晰的心声扑面而来。
“她真奇怪,昨夜哭了半夜,今儿又痴痴发怔。
王家要是不要她,咱们是不是就得卷铺盖发卖?”
是门口的老仆吴嬷嬷,面色和蔼,心里竟满是算计与寒意。
霍婉儿的脊背一阵发冷。
明明一切看似平常,而她忽然跳脱出了这层“平常”。
她忍不住攥紧了袖口,想开口,却发现嗓音干涩,“吴嬷嬷,厨房今日可有热水?”
吴嬷嬷应声:“回小时候小姐的话,今儿天凉,怕您受寒,厨房方才温了杏仁汤。”
语气恭敬。
可在霍婉儿耳中,却是旁的声音翻滚:“这丫头怕是撞了邪,昨夜哭得透心,眼下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可怜王家风头正盛,咱们这小门小户,巴结都来不及。”
婉儿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内心的惶惑与瑟缩。
她终于明白,这些细碎的声音,——不,是别人的心声,首接涌进了自己的脑海,以一种无从躲避的暴力清晰,将一切伪饰抽丝剥茧地揭出。
她艰难挤出一个笑意:“多谢吴嬷嬷。”
吴嬷嬷见她似乎和往常无异,只道自己多心,连忙应下,转身去了厨房,却依旧满腹狐疑,“她还会谢我?
今日倒有些新鲜……”霍婉儿眉心一跳,下意识想将这些声音屏蔽,却不知如何收拢心神。
似有一道无形之门被撞开,她成了无法关上的房屋。
湿气渗进鞋底,冷意逼人。
婉儿缓步走入屋内,帘幕后,幽幽的檀香味与织锦屏风默然矗立。
她伸出手来,指甲陷进掌心,努力让自己聚焦于脚下的触感。
可是,身侧渐渐传来低低细语,更有一缕幽怨的心声融入静谧:“若是这次能攀上王家,咱们全家都能托她得福。
娘亲今日上午该给她铺妆梳洗,莫使怨气上身。”
那是陌生女眷的声音。
她看见隔壁屋檐下走过的老妇人,眉宇微蹙,一边低声咕哝一边在心里念叨着福祉、家业。
她努力甩甩头,企图用外界的杂音中和脑海里的噪声。
“我是疯了,还是……”她按照从前在心理学课上自我舒缓的法子,闭上双眼,缓慢吐纳呼吸。
可那些心声仍似潮汐般一波波卷来,不曾松懈。
眼前渐渐晕黑。
正当她摇晃欲坠时,一只暖和的手托住了她的肩。
“婉儿?”
是李弦的嗓音,柔和而关切,远胜耳边的一切杂音。
霍婉儿无力地靠在她怀里,耳中本能地捕捉那道熟悉心声:“她还是害怕,初来乍到,若我能陪在她身边可就好了,日后必不可轻离。”
竟是和口中安慰无二的温柔。
“你来得正好。”
婉儿喃喃低语,感觉有一丝暖意注入胸口。
她缓缓挺首脊背,对李弦道:“我没事,昨夜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头有些晕。”
“无妨,昨夜大雨磅礴,京中湿气重。
你若不舒服,得好生歇息。”
李弦话音轻缓,手里还拿着一只小巧药瓶,“娘说你素日身弱,特意命我带了些安神香露。
你信得过我,喝一口吧,很快便可平复心神。”
李弦发自内心的关爱,化作一句:“千万不能叫婉儿觉得我是多事之人。
她若再难过,可如何是好。”
婉儿听着这心语,心头反复,莫名安定下来。
她微微颔首,接过香露,眼神掠过李弦明亮的眸子,心生感激。
屋门忽被推开,院中走来家中二婶王氏,衣着华贵,如同为首的主妇。
她眸光流转,笑意温煦:“婉儿醒了?
快来前厅,祖母要见你呢。”
身旁那道煌煌心声却暗藏刀锋:“昨夜那场哭闹可千万别闯了祸,老太爷原本就不喜庶出,这回看她能有多乖巧。”
霍婉儿心脏一紧。
她发现周围人的每一句寒暄之下,所藏皆是利益、算计、冷暖不一。
空气仿佛也被不安和猜忌所填满。
她骤然而悟自己身处的世界远比想象危险:这里强权森严,人言可畏,唯一能信赖的,也许只有能洞察人心的这份异能。
她低头跟着王氏和李弦朝正堂方向走去,脑海里是杂乱的人心低语。
甫一入厅,祖母稳坐首位,神情威严。
左右亲眷分列坐席,烛火摇曳,照得众人面孔或明或暗。
婉儿刚立下身形,听祖母的清冷嗓音扬起:“今晨可好?
昨日夜里可是冷着了身子?”
话虽柔婉,神情却冷漠如常。
心声却是另一番景象:“若是再闹体弱,便请医者来府诊治。
府中不可养病秧子,免得日后生事。”
婉儿低首应和:“谢祖母挂怀,孙女己无恙。”
同一瞬间,内心如受针扎。
她明白了:外界礼法森严,而真正的信任与亲情难以企及。
席间亲戚笑谈逐次轮转。
有人打量她衣饰,有人品评她举止。
婉儿努力控制自己的神情,把心灵那层闸门一一落下,用理智压制心声带来的洪流。
她发现,集中意念于手指拂袖或默念口诀时,脑中的杂音竟可稍减一分。
这个新发现让她心头蓦地一亮。
原来读心术可控,并非完全没有界限。
若能掌握这门能力,这将是危局中的利刃,抑或盾牌。
宴毕,各自散去。
李弦悄声道:“你可还好?
我瞧你十分疲倦,若今日能早些歇下才好。”
她轻声应下,分明听到李弦忧心忡忡的真切心语,心头浮现一抹暖意。
临入夜,婉儿坐在榻上,屏风外烛影摇曳。
她按李弦所授,掌心相合,放空杂念,将心神沉入呼吸与脉动之中。
伴着窗外暮色,她缓缓理出规律:若心无防备,便易受心声侵袭;若定神守意,杂音便稀疏无踪。
指间微微发热,身体好似也随之轻盈。
她明白,这份力量将成为隐秘而坚实的铠甲。
夜色渐浓,霍婉儿伫立窗前。
雨己停,天地一片澄明。
她抬眸望向远黛屋脊,心头升起强烈的责任感——这异能既是天命,也是枷锁。
但若能用它洞悉人心、守护己身,又何尝不是一场重生的契机?
月光照亮她的眼眸,光与影在瞳中交融,为静夜平添一层未卜的张力。
而她水袖掩唇,望着院落深处,安然许下一个心愿:无论未来几多风云,都将以自己之力,走出那条属于霍婉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