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旧物修复店开在老巷深处,木质招牌上 “时光缝补铺” 五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暗,
边角翘着细微的木刺,像他这人一样,带着点拒人千里的粗糙。
巷口的老槐树有几十年树龄了,枝桠歪歪扭扭地探进巷子里,九月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周,
槐树叶上挂着的水珠顺着叶脉滑下来,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空气里飘着隔壁裁缝店的棉线味,还混着巷尾面包店飘来的黄油香,
只是林默向来不怎么留意这些 —— 自从妈妈走后,他的世界就像蒙了层雾,
只看得清手里的旧物。他坐在柜台后,指尖捏着枚生锈的铜纽扣,纽扣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表面的蔷薇花纹已经模糊,只留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挲过。
放大镜架在鼻梁上,他右手捏着细砂纸,左手稳稳托着纽扣,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一点一点打磨着锈迹。店里的老座钟突然 “当” 地响了一声,钟摆摇晃的影子投在墙上,
像只迟迟不肯落下的手,把他的思绪拽回了十年前 ——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妈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拿着同样的细砂纸,帮他打磨校服上掉了漆的纽扣,
还笑着说 “默默的衣服要整整齐齐的”。门帘被风掀起个角,带着雨丝的凉意钻进来,
林默猛地回神,砂纸差点蹭到指尖。他抬头,看见个穿藏青色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个褐色布包,旗袍下摆沾了点泥点,却熨得平平整整,连褶皱都透着细心。
女人约莫五十岁,头发挽成整齐的发髻,鬓角别着朵白色茉莉,花瓣上还沾着水珠,
眼神温得像老茶,落在林默身上时,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请问,
这里能修旧物吗?” 女人的声音很轻,像落在青瓦上的雨,
又像妈妈以前哄他睡觉时的呢喃。林默放下铜纽扣,
指了指柜台前的木椅 —— 椅子是妈妈留下的,扶手处被磨得发亮,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
是他小时候换牙期咬的。“看东西。” 他话少,开店三年,熟客都知道他这性子,
不爱寒暄,只认旧物本身。其实他不是冷漠,只是怕多说一句话,就会泄露出心里的空荡。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动作轻缓,像是怕碰坏了椅子。她慢慢打开布包,
布包的衬里是浅蓝色的棉布,边角已经起球,却洗得干干净净。她从里面拿出个搪瓷杯,
杯子白底,杯身上印着 “劳动最光荣” 五个红字,红色有些发暗,像是被岁月晒褪了色。
杯子边缘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杯口还有道半指长的裂痕,
裂痕里卡着点暗红色的东西,林默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年他摔杯子时,溅在上面的番茄酱。
杯底积着层薄灰,用指尖一蹭,能摸到细小的颗粒,看得出来有些年头没动过了。
“这杯子…… 能补好吗?” 女人指尖轻轻碰了碰裂痕,指腹在上面蹭了蹭,
动作温柔得像在摸婴儿的脸,眼里的光软得能滴出水来。林默拿起杯子,对着光看了看。
搪瓷杯的裂痕已经氧化,边缘有些发黑,补起来不难,但要恢复原样,
得费些功夫 —— 尤其是杯身上的红字,颜料早就渗进了搪瓷层,补不回原来的鲜亮。
他抬头看了眼女人,喉结动了动:“能补,但红字补不回原来的颜色,裂痕会留痕迹,
像…… 像伤疤。” 他说 “伤疤” 两个字时,声音轻了些,
想起妈妈手腕上那道因为救他被开水烫的疤,也是这样,永远留在了皮肤上。女人点点头,
眼里闪过丝失落,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却又很快亮了起来:“没关系,只要还能用就行。
” 她顿了顿,手指蜷了蜷,像是在回忆什么,“这杯子是我女儿小时候用的,
她那时候总爱用这个杯子喝水,说上面的字好看,还把‘光荣’念成‘光龙’,
每次都逗得我直笑。”林默没接话,把杯子放在工作台上。
工作台是他用妈妈留下的旧木板拼的,表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是他小时候画的小鸭子。
他从抽屉里拿出工具箱,工具箱是红色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
边角被磕得坑坑洼洼,却收拾得整整齐齐 —— 镊子按大小排好,砂纸按粗细分类,
胶水放在专门的小格子里,连擦布都叠成了方块。这是妈妈教他的,“做事要规整,
心里才亮堂”。他捏起细砂纸,开始打磨杯子的裂痕边缘,砂纸摩擦搪瓷的声音很轻,
“沙沙” 的,混着窗外的雨声,倒也不吵,反而让人心里静下来。女人没走,
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干活,偶尔会说两句杯子的事,声音轻轻的,像在讲一个珍贵的秘密。
“我女儿那时候才六岁,非要用这个大杯子,每次喝水都洒一身,衣服前襟湿淋淋的,
我还笑她贪心,说她是‘小馋猫’。”“有次她跟邻居家孩子吵架,人家说她的杯子不好看,
她气不过,把杯子摔在地上,哭着说再也不用了,结果第二天又抱着杯子来找我,
眼睛肿得像核桃,说‘妈妈,补好它好不好,我还喜欢它’。”林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砂纸停在裂痕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有个搪瓷杯,上面印着黄色的小鸭子,鸭蹼是橙色的,
他那时候天天抱着杯子,连睡觉都要放在床头。后来有次他跟妈妈闹脾气,把杯子摔在地上,
杯底裂了个大口子,他还嘴硬说 “不要了”,结果半夜偷偷哭,怕妈妈生气。
没想到妈妈没怪他,连夜用胶水粘好,第二天早上把杯子放在他枕边,
杯子上还贴了个小小的创可贴,妈妈说 “杯子也会疼,我们给它贴个药”。那时候他没懂,
现在才知道,妈妈不是在哄他,是在包容他的任性。他摇摇头,把那点回忆压下去,
继续打磨杯子。磨了半个钟头,裂痕边缘终于变得光滑,用指尖摸上去,
再也没有硌手的感觉。林默拿出特制的搪瓷修补剂,白色的,像牙膏一样,他挤在小碟子里,
又加了点白色颜料,调得和杯子底色一模一样。他右手捏着细小的竹笔,左手托着杯子,
眼神专注,竹笔在裂痕处慢慢移动,修补剂填得均匀,
连最细的缝隙都没放过 —— 就像妈妈以前帮他补袜子,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女人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眼神里的温意更浓了些,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她从布包里拿出块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小伙子,擦擦汗吧,看你额头都湿了。
” 林默接过手帕,手帕上有股淡淡的茉莉香,和女人鬓角的花一样,
他忽然想起妈妈以前也用这样的手帕,上面绣着小雏菊,每次他出汗,
妈妈都会用手帕轻轻擦他的额头。不知不觉,天快黑了,雨也停了,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林默把补好的杯子放在通风处晾干,杯子上的修补剂还没干,
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抬头时,看见女人正盯着他工作台上的老座钟看,眼神里带着点怀念。
座钟是黄铜壳的,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已经有些模糊,指针是银色的,有点氧化发黑,
钟摆上刻着个 “默” 字,是妈妈亲手刻的 —— 那年他十岁生日,
妈妈特意找木匠师傅学了刻字,说 “这钟要陪着默默长大”。“这钟也是旧物吧?
” 女人问,指尖轻轻碰了碰钟壳,动作小心翼翼。“嗯,我妈留下的。
” 林默的声音比刚才软了点,提到妈妈,他总是忍不住放轻语气,
像是怕惊扰了妈妈的影子。女人点点头,没再问,只是眼神落在钟摆上,久久没移开,
像是在透过钟摆看什么。过了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
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女儿后来跟我闹了别扭,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这杯子是她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总想着,把它补好,说不定哪天她回来,看见杯子还在,
就知道我一直在等她,说不定…… 就不生气了。”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在桌上,镊子撞在工作台上,发出 “叮” 的一声轻响。他抬头看女人,
女人的眼眶有点红,却没掉眼泪,只是指尖紧紧攥着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
像是在用力忍着什么。他忽然想起妈妈走的前一天,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指节泛白,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眼神看着他,满是不舍。“她为什么走?” 林默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 这太私人了,他不该问。可话已经说出去,收不回来了,
他只能低着头,假装看手里的镊子。女人沉默了会儿,空气里只有钟摆 “滴答” 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花,软得发沉:“那时候她十五岁,
正是叛逆期,总跟我吵架。有次她考试没考好,我急了,骂了她两句,
说她‘不争气’‘白费心思’,她就跟我顶嘴,说我根本不爱她,只知道逼她学习,
还说我眼里只有分数。我气极了,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脸,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说‘我再也不回来了’,然后就跑了,再也没回来。” 女人的声音开始发颤,
像风中的树叶,“我找了她三年,到处都找遍了,派出所、火车站、汽车站,
连她同学家都问遍了,没一点消息。后来有人说,看见她上了去南方的火车,我就去南方找,
从广州到深圳,再到厦门,找了五年,还是没找到。我每天都在想,她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冷了,是不是…… 是不是恨我。”林默捏着镊子的手紧了紧,指腹泛白,
镊子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也跟妈妈大吵了一架。
那天他偷了妈妈钱包里的两百块钱,去游戏厅玩了一下午,被妈妈发现后,妈妈没骂他,
只是坐在椅子上哭,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围裙上,把蓝色的围裙都浸湿了。他那时候不懂事,
还顶嘴说 “你根本不爱我,从来都不陪我玩”,妈妈哭着打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
喊着 “你根本不爱我”,摔门就走,去了舅舅家,整整半年都没回家。
直到舅舅打电话说妈妈病重,他才慌慌张张地回去,可那时候,妈妈已经说不出话了,
只能用眼神看着他,手在被子里摸索,像是想抓他的手,却没力气。“后来呢?
” 林默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不敢抬头,怕女人看见他眼里的红。
“后来我就回来了,守着老房子,还有这个杯子。” 女人拿起晾干的搪瓷杯,
指尖轻轻摸着补好的裂痕,动作温柔得像在摸女儿的头发,“我每天都把杯子擦一遍,
放在窗台,就像她还在家一样。我总想着,她要是回来,看见杯子补好了,
会不会就不生气了,会不会就跟我回家了。”林默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
盒子是檀木的,带着淡淡的香味,里面装着金色的细粉 —— 这是妈妈以前用来补瓷器的,
说 “补好的地方要镶点金,才好看”。他拿起杯子,用小刷子蘸了点细粉,
沿着补好的裂痕轻轻刷了一层,动作慢得像在画一幅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细粉在裂痕上闪着微光,像是给杯子镶了道金边,原本突兀的裂痕,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这样好看点。” 林默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女人看着杯子上的金边,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杯子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赶紧用手帕擦了擦,
却越擦越多,最后索性不擦了,任由眼泪掉下来:“谢谢你,小伙子,真的谢谢你。
” 她从包里拿出钱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她数了五十块,递给林默,“多少钱?
你别客气,该多少是多少。”林默摆摆手,把钱推回去:“不用了,这个杯子,我修得高兴。
” 其实他是想起了妈妈,要是妈妈还在,肯定也会帮这个女人补好杯子,不收钱。
女人愣了愣,把钱又递过去:“哪能让你白干活,你开店也不容易。”“真不用。
” 林默把钱塞回她的钱包,“要是你女儿回来了,让她来店里坐坐,我再给她修别的东西,
也不收钱。”女人点点头,把杯子小心地放进布包,又看了眼那座老座钟,
眼神里带着点不舍,才转身走了。门帘落下,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钟摆 “滴答” 的声音,还有窗外槐树叶被风吹动的 “沙沙” 声。
林默坐在椅子上,看着女人走后的门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点闷,又有点酸。
他拿起刚才没修好的铜纽扣,放在放大镜下看,忽然发现纽扣背面有个小小的 “默” 字,
是用针刻的 —— 这是妈妈当年给他缝在毛衣上的纽扣,后来毛衣穿小了,
妈妈把纽扣拆下来,说 “留着,以后给默默做别的衣服”。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滴在纽扣上,把锈迹晕开了一点。他索性关掉店门,回了里屋。里屋很小,
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墙壁是白色的,有些地方已经发黄,
墙角放着妈妈以前用的缝纫机,上面盖着块花布。桌子上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妈妈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碎花裙,抱着小时候的他,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了月牙。林默拿起相框,
指尖轻轻摸着妈妈的脸,照片有点凉,却又好像带着点妈妈的温度。“妈,今天来了个客人,
跟我说了她女儿的事。” 他轻声说,声音有点哽咽,“我想起以前跟你吵架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真不懂事,总惹你生气,还跟你顶嘴,跟你说我再也不回来了。妈,
我那时候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就是不懂事。”他把相框放在胸口,慢慢蹲下身,
肩膀微微颤抖。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愧疚里,像背着一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总在想,要是当初他没跟妈妈吵架,要是他早点回家,妈妈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是不是就不会带着遗憾离开?第二天早上,林默开门时,发现门口放着个竹篮,
篮子是竹编的,带着点竹香,里面装着一篮新鲜的橘子,橘子皮是橙红色的,
上面还沾着露水。篮子里还有张纸条,上面是娟秀的字迹:“谢谢你修好了杯子,
橘子是自家种的,有点酸,别嫌弃。苏姨。”林默拿起橘子,剥了一个,橘子瓣是嫩黄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