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时,灶间的青灰砖己烘得发暖。
苏荔把盛兰草的粗瓷碗挪到窗下,那里漏进半缕晨光,正落在鼓了些的花苞上——昨夜她守了半宿,见断茎没烂,竟还冒出丝细白的根须,像攥着点不肯散的劲。
“荔丫头,看见墨书没?”
王厨娘端着淘好的米进来,木盆撞在灶台上,溅出的水珠落在兰草叶上,“那小书童昨儿丢了谢郎君的《通志》,管家正拿藤条抽他呢!”
苏荔捏着揉面的手顿了顿。
墨书,谢行之身边最不起眼的小书童,前世她为了讨好谢行之,常把剩点心给他。
首到最后她被关在书房,才听见墨书在外头哭着求情,被谢行之一脚踹开——那时她只觉得这孩子蠢,如今想起他总低着头,手指冻得通红还在抄书的模样,心口竟有点发沉。
买书钱,不是小数。
她月钱攒了三个月也只够买块粗布。
苏荔看着案上的面粉,突然想起前几日帮陈老丈看糖摊时,他教过的“蜜煎花糕”——把糖霜筛在糕面上,再用豆沙描些花草,瓦子巷的妇人爱买给孩子当零嘴,一文钱一块,卖得快。
“王大娘,借我点糖霜成不?”
苏荔把面团揉得泛着暖白,指尖按下去能弹回来,“我做些花糕去瓦子卖,赚了钱分您一半。”
王厨娘挑眉,却还是从罐里挖了勺糖霜给她:“你这丫头,倒比从前活络了。
只是瓦子的地铺钱贵,别让巡铺的厢军逮着,那可是要没收东西的。”
说着眼角扫过案角,那里放着个素布包裹,是今早有人托她转交“后厨管兰”的,她随手搁在这儿,倒忘了递。
苏荔没留意那包裹,只把糖霜细细筛在擀好的糕坯上,像落了层细雪。
她没描时兴的牡丹、石榴,只学着窗下兰草的模样,用豆沙勾出细长的叶,顶端点一点蜜——晨露落在豆沙上,竟真有几分兰草带露的模样。
灶间的烟火气裹着甜香飘出去,连檐下的麻雀都蹦跳着往窗缝里探脑袋。
巳时的瓦子巷正是热闹的时候。
勾栏里的唱本声、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处,油饼的焦香、胭脂的粉香扑得人睁不开眼。
苏荔找了个墙角的空位,把木盘放在青石上,花糕摆得齐整,豆沙兰叶在阳光下泛着润红,刚放下就有个穿青布衫的妇人走过来。
“这糕做得俊,一文钱一块?”
妇人指尖碰了碰糕面,糖霜沾在指腹,“给我来两块,我家丫头就爱这些花俏的。”
苏荔刚要应,身后突然传来个粗哑的声音:“慢着!
这糕我包了。”
是个穿宝蓝绸缎的汉子,腰间挂着个油光的黑绒钱袋,袋角绣着朵极小的银线“忍冬”——那纹样苏荔有点眼熟,前世谢行之书房的密信封口,就盖过同款印鉴。
汉子蹲下来,指着眼花糕,目光却没落在糕上,反倒扫过苏荔的手:“你这花描得巧,得刻上‘利市’二字,我加两文钱,你现在改。”
苏荔捏着刮刀的手顿了顿。
“利市”二字方方正正,刻在纤细的兰叶旁,像在锦缎上缝了块补丁。
她咬了咬唇,把刮刀尖按在糕面上,豆沙描的兰叶被划开一道印,甜香里竟似掺了点涩。
“刻快点,我还等着拿去哄小崽子买呢!”
汉子催着,从钱袋里摸出铜板,“叮当”落在木盘里,声音脆得扎耳朵。
他递钱时,指缝里漏出半张折叠的纸,苏荔瞥见纸上画着线条——是谢府后厨的灶台布局,角落还标着个“荔”字。
苏荔握着刮刀,手却有点抖。
她想起窗下那株兰草,断了茎还在长根;想起墨书冻得通红的手,抄书时总把“兰”字写得格外认真。
这花糕本该是甜的、好看的,怎么现在刻上“利市”,倒像沾了层灰?
可她还是刻了。
当汉子拿着刻好字的花糕走远时,苏荔把铜板攥在掌心,五枚,沉甸甸的,边缘磨得指腹发疼。
她刚要起身,却看见巷口有个穿灰衣的小厮跟在汉子身后,手里捧着个漆盒,盒盖缝隙漏出点黄纸——那是市监查抄“毒糖”时,常用的封条样式。
苏荔的指尖突然刺得更疼了。
不是铜板硌的,是想起方才汉子纸上的灶台图,想起前世七皇子的人,就是从后厨的灶洞偷运密信的。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铜板,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却没半点花糕的甜香。
回府时,柴房的门虚掩着。
苏荔扒着门缝看,墨书正蹲在地上,手背红得肿起来,却还在捡散落的柴火,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诗稿,上面是谢行之让他抄的《兰赋》,稿纸边缘沾着点淡墨——那墨色偏紫,是只有贵人才有的“紫霜墨”,寻常书院哪用得起?
苏荔推开门,把铜板放在墨书面前,却没提“利市糕”的事,只说:“我做了花糕,剩了几块,你尝尝。”
她从布包里拿出没刻字的两块,豆沙兰叶还完整,甜香飘进柴房,混着柴火的暖味。
墨书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没接铜板,先捏起一块花糕。
他咬了一小口,糖霜在舌尖化了,突然指着糕上的兰叶:“姐姐,这像书院墙根下的兰草!
谢郎君昨儿还说,要把那丛兰草移去书房呢。”
苏荔心里猛地一跳——前世谢行之移兰草,是为了在花盆底藏密信。
她看着墨书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掌心的铜板不那么沉了,可指尖的刺疼还在。
她把盛兰草的碗递给他:“这草你帮我养着,别移去书房,就放在书院窗下,能晒着太阳。”
墨书抱着碗,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姐姐,昨儿我在谢郎君书房外捡的,看着像你的东西。”
布包里是半块碎瓷片,边缘刻着个“荔”字——那是苏荔前世装兰草的青布包内衬,被谢行之扔去灶房时摔碎的,她临死前还攥着这块瓷片。
苏荔接过瓷片,指尖碰着冰凉的釉面,突然想起王厨娘案角的素布包裹——那包裹的系带,和她前世装兰草的青布包,是同一种粗麻。
墨书抱着兰草碗走回书院时,正好撞见谢行之。
谢行之的目光落在碗里的兰草上,眉头微蹙,却没说话,只看着墨书手里的诗稿:“抄完的《兰赋》呢?
七皇子那边还等着要。”
墨书赶紧递上诗稿,没看见谢行之扫过兰草的眼神里,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
苏荔回灶房时,王厨娘正拿着那素布包裹发愁:“这包裹没人认,里头就装着些干花,扔了可惜,留着占地方。”
苏荔凑过去看,包裹里的干花——是晒干的兰草叶,叶尖还沾着点紫霜墨。
苏荔的指尖刚碰到那干兰草叶,就被叶尖沾着的墨粒硌了下——不是寻常松烟墨的黑,是泛着淡紫的灰,和墨书诗稿上的“紫霜墨”一模一样。
她猛地攥紧手,干叶在掌心揉出细碎的渣,像前世灶洞里没烧尽的密信灰。
“前儿送包裹的人,说是‘给管兰草的’,”王厨娘用指甲刮了刮包裹角的污渍,“我瞅着后厨就你爱摆弄这些花草,本想给你,后来忙忘了。
你看这干花,倒像从书院那边摘的,叶形跟你窗下那株一模一样。”
苏荔没接话,目光落在包裹内侧——粗麻布的纹理里,嵌着根极细的银线,和那绸缎汉子钱袋上的“忍冬”纹样,是同一种线。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瓦子巷,汉子指缝漏出的灶台图上,“荔”字旁边画了个小圈,位置正好是灶房最里头的那个老灶——前世七皇子的人,就是从那灶的烟道口递密信的。
“这包裹我先收着吧,”苏荔把干兰草叶轻轻放回包裹,指尖的刺疼又冒了上来,“说不定是哪位郎君的玩意儿,丢了该着急。”
王厨娘点点头,转身去添柴火,没看见苏荔把包裹塞进了灶台下的暗格——那是她前世藏私房钱的地方,除了她,没人知道。
刚掩好暗格,就听见院外传来墨书的声音,带着点慌:“姐姐!
谢郎君要我把兰草移去书房!”
苏荔跑出去时,正看见墨书抱着粗瓷碗,谢行之站在廊下,手里捏着那页皱巴巴的《兰赋》,诗稿上的紫霜墨被风吹得微微发卷。
“不过是株草,移去书房也雅致,”谢行之的声音很轻,目光却落在碗里的兰草根须上——那白须缠着点灶房的青灰,是今早苏荔挪碗时沾的,“墨书说,这草是你养的?”
苏荔心口一紧,上前半步挡住碗:“是我闲着养的,粗瓷碗配野草,哪配进郎君书房?
再说这草刚冒根,移盆容易死,倒糟蹋了雅致。”
她说话时,眼角扫过谢行之的袖口——那里沾着点干糖霜,是方才汉子拿花糕时,落在他身上的?
谢行之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倒也是,野草就该长在野地。”
他把《兰赋》递给墨书,“这稿纸皱了,重抄一份,用书房的‘松烟墨’,别用紫霜墨了。”
墨书愣了愣,应了声“是”,抱着兰草碗往后退,碗沿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圈。
谢行之走后,苏荔拉着墨书躲进柴房:“你谢郎君的紫霜墨,是哪来的?”
墨书挠挠头,指尖还沾着点糕屑:“是七皇子府的人送的,说谢郎君抄《兰赋》,配紫霜墨才好看。
前儿我还看见七皇子的小厮,跟那买你花糕的绸缎汉子说话呢,两人都攥着张画,好像是……糕上的兰草。”
苏荔的后背突然贴紧了柴堆——原来那汉子买花糕,不是为了骗小孩,是为了看她描的兰草叶。
七皇子要谢行之抄《兰赋》,用紫霜墨,又让汉子盯着兰草纹样,再加上灶台上的素布包裹……这些线缠在一块儿,像张网,正往她身上收。
她刚要再问,就听见巷口传来“砰”的一声,是油桶倒地的响。
跑出去看时,瓦子巷的方向冒起了烟,有小贩喊:“利市坊的糖摊被查了!
说是卖毒糖!”
苏荔心里一沉,拔腿往瓦子巷跑——那汉子拿她的花糕当“噱头”,要是被查出问题,她也脱不了干系。
刚跑到巷口,就看见那绸缎汉子被厢军按在地上,钱袋掉在一旁,里面的铜板滚出来,混着张纸——正是那幅灶台图,“荔”字旁边的小圈上,被画了个叉。
汉子看见苏荔,突然喊:“是她!
是她教我刻兰草的!
这毒糖跟她有关!”
厢军的刀立刻指向苏荔,她的指尖攥得发白,突然看见汉子腰间的银线忍冬——线尾断了,露出里面的红丝,和素布包裹里的银线不一样。
她猛地想起前世,七皇子的人常用“忍冬纹”做标记,真的用银线,假的用红丝混纺——这汉子,是被人当替罪羊了。
“我不认识他,”苏荔的声音很稳,从怀里摸出那两块没刻字的花糕,“我的糕只用面粉、糖霜和豆沙,厢军大哥可以尝,要是有毒,我甘愿领罚。”
厢军拿起一块咬了口,甜香散在巷里,旁边的妇人也帮腔:“这丫头的糕我买过,干净得很!
是利市坊的汉子自己往糖里加东西!”
汉子还在喊,却没人信他。
苏荔看着厢军把他押走,目光落在地上的灶台图上——图的背面,用紫霜墨写了个“兰”字,和墨书诗稿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她突然明白,谢行之让墨书用紫霜墨抄《兰赋》,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七皇子的人认笔迹。
回府时,墨书正蹲在书院窗下给兰草浇水,见她回来,举着个小瓷瓶:“姐姐,谢郎君给我的,说这水浇兰草长得快。”
苏荔接过瓷瓶,指尖碰到瓶底——有个小缝,能藏东西。
她低头看兰草叶,叶尖沾着点水,泛着淡紫,是紫霜墨的颜色。
灶台下的暗格里,素布包裹还在。
苏荔打开包裹,把干兰草叶摊开——叶背上,用银线绣了个极小的“七”字。
她的指尖又开始疼,这次不是铜板硌的,是知道这株兰草、这花糕、甚至墨书的《兰赋》,都成了别人的棋子。
窗外的兰草又冒了片新叶,在暮色里泛着浅绿。
苏荔把瓷瓶里的水倒进粗瓷碗,心里清楚,她得护着这株草,护着墨书,更得找出那藏在兰草和墨痕背后的人——不然这一世,她还是会像前世那样,攥着铜板,却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