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包间的水晶灯在赵主编的眼镜片上投下冷光。
他指尖敲着桌上的选题策划案,目光扫过胡娟娟时,镜片后的眼神像夹着冰渣:“筱教授,不是我不给面子——新锐诗人要的是‘破圈感’,小胡的诗太文艺了,不符合我们‘城市烟火’的大众向定位。”
筱淋歌的指节捏紧了真皮座椅的扶手。
胡娟娟看见他西装袖口的银袖扣在晃,像只试图挣扎的蝶——那是她送的,此刻却在赵主编的审视下,显得格外单薄。
“赵老,”他的声音带着克制的颤,“《雾中手稿》拿了青竹文学奖,评委都说她的意象......评委?”
赵主编忽然笑了,指尖敲了敲策划案上“流量诗人”的红圈,“现在书市讲的是销量。
上周签的那个网红写手,微博粉丝三百万,首印量首接破十万——小胡嘛......”他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胡娟娟攥紧的纸团,“还是再磨磨吧。”
空气瞬间凝住。
胡娟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隔壁宴会厅的杯盏相碰声,在耳膜上敲出钝痛。
筱淋歌忽然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大理石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赵老,您当年办《诗林》时,说过‘文学不该被流量绑架’——现在怎么......怎么?”
赵主编摘下眼镜擦了擦,语气里多了不耐,“时代变了,筱教授。
你以为还能靠几首酸诗养着文人风骨?”
他忽然看向胡娟娟,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小胡啊,不是我说你,跟筱教授这么久,怎么没学会点‘变通’?
比如舒总刚提的文化论坛......啪”的一声,筱淋歌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策划案上的钢笔被震得滚到胡娟娟脚边,她看见笔尖在地毯上洇开个墨点,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赵永年!”
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暴怒,“你别忘了,当年你评职称的论文,还是我帮你......够了。”
舒羽忽然开口,指尖转着翡翠镯子站起身。
她的红色丝绒裙摆扫过胡娟娟膝盖,带着压迫性的暖,“筱教授,赵主编也是就事论事。”
她转向赵主编,笑容里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不过年轻人的潜力嘛,还是要给机会——这样,我旗下的文化公司正好缺文案总监,小胡要是不嫌弃......不必了。”
胡娟娟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钢笔,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笔帽——是筱淋歌常用的那支万宝龙,笔尾刻着他的英文名缩写。
“赵主编说得对,”她抬头望向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忽然笑了,“我的诗......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筱淋歌猛地转身看她,眼里闪过惊诧与慌乱。
胡娟娟却看见他领口的纽扣不知何时崩开了一颗,露出浅褐色的皮肤——就像昨夜在茗沁居,他解纽扣时的样子。
只是此刻,那片皮肤下跳动的,不再是让她心动的脉搏,而是被现实碾过的、狼狈的急躁。
“娟娟,你别冲动......”他的手刚伸过来,就被赵主编的咳嗽声打断。
“既然小胡想清楚了,”赵主编重新戴上眼镜,指尖翻着策划案,“那今天就到这儿——筱教授,下周的作协会议,你可别再替‘小众诗人’说话了,免得落个‘不识时务’的名声。”
舒羽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替赵主编斟了杯茶:“赵老说得是。
对了,我先生新投资的剧本杀项目,正好缺个有文学底蕴的顾问......筱教授要是有空......不必了。”
筱淋歌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
他抓起桌上的公文包,肩线绷得像张满弓,“娟娟,跟我走。”
胡娟娟没动。
她盯着地毯上的墨点,忽然想起茗沁居阁楼的地板——那些揉皱的纸团,她今早出门前终究没捡。
此刻的墨点多像其中一个纸团,被人踩进纤维里,再也展不平了。
“筱老师,”她第一次用这个疏远的称呼,“您先走吧。
我想......去透透气。”
筱淋歌的脚步顿在包间门口。
他回头时,胡娟娟看见他眼底的血丝——原来文人的暴怒,终究敌不过出版商的一句“销量”。
而她,终究是他这场博弈里,没算到的那颗棋子。
“小胡啊,”舒羽忽然走到她身边,指尖搭在她肩上,翡翠镯子贴着她的皮肤,凉得刺骨,“听姐姐一句劝,有些圈子挤不进去就别硬挤——你看这镯子,”她晃了晃手腕,“当年我非要戴,现在才知道,不合手的东西,戴着硌得慌。”
胡娟娟忽然笑了。
她转身望向落地窗外的城市夜景,霓虹在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极了筱淋歌改稿时,台灯照在稿纸上的光斑。
只是此刻,那些光斑里再也没有“才华”与“契合”,只有明码标价的“流量”,和藏在袖口香水味里的、成年人的算计。
“羽姐,”她忽然伸手握住舒羽戴镯子的手,指尖按在翡翠上,“你知道吗?
当年我在古董店看见这对镯子,就想——这么漂亮的东西,不该被分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包间里的三人,“可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该待在属于自己的盒子里,不该被人戴在手上,晃给别人看。”
这话像根细针扎破了气球。
舒羽的脸色瞬间煞白,赵主编的眼镜片闪过反光,而筱淋歌,忽然转身拉开门,消失在走廊尽头。
胡娟娟松开手,翡翠镯子在舒羽腕间晃了晃,发出清响。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那半行没写完的诗:“当我们都成了别人稿纸上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补上:“蝼蚁,连挣扎的轨迹,都被印成了销量表上的小数点。”
包间的门被风吹开一条缝,夜风裹着晚樱的香气涌进来。
胡娟娟望着那片粉色花瓣落在地毯的墨点上,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多像那片花——曾以为能在春天里绽放,却终究被踩进泥里,成了别人路过时,连看都不看的、微不足道的存在。
但没关系了。
她把纸团塞进裙兜,转身走向电梯。
路过宴会厅时,香槟杯的脆响和谈笑声依旧热闹,却像隔着层毛玻璃,模糊得让人心静。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听见舒羽的声音从包间传来:“赵老,您看那丫头的脾气,难怪筱教授......”后面的话被电梯上升的嗡鸣切断。
胡娟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烟灰色裙摆上沾着片樱花瓣——多像个不合时宜的装饰,此刻却成了她身上,唯一带着真实温度的东西。
走出酒店时,夜风忽然变大了。
胡娟娟摸出手机,给筱淋歌发了条消息:“钥匙放在茗沁居门垫下,以后......别再联系了。”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鸽群从头顶掠过,影子投在地面,像道迅速愈合的伤口。
她抬头望向夜空,没有星光,只有城市的霓虹在云层里浮沉。
忽然想起大学时写的第一首诗,那时舒羽说:“诗里要藏着刺,才不会被人揉碎。”
而现在,她终于懂了——原来最锋利的刺,从来不是写给世界的隐喻,而是敢于承认:有些梦,早在晨光透过天窗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
筱淋歌的回复跳出来:“娟娟,我......” 她盯着屏幕上未完成的句子,忽然笑了。
指尖轻轻一划,删除了对话框。
鸽群的叫声渐远。
胡娟娟裹紧外套,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偶尔有片樱花瓣落在肩上,又被风吹走——就像那些曾以为重要的人,重要的事,终究会被岁月的风,轻轻吹向不知名的角落。
而她知道,下一个清晨,当阳光再次照进某个阁楼时,地板上不会再有揉皱的纸团,不会再有写着“落锁”的便签,只有一片干净的、属于自己的晨光——哪怕带着凉意,却足够清澈,足够让她重新捡起笔,写下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带任何“分寸”的诗。
毕竟有些崩裂,从来不是结束,而是让光,照进心里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