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像是打翻了的橙红色颜料,漫不经心地泼洒在沧南市第六精神病院的铁栅栏上,将其斑驳的锈迹染上几分短暂而虚假的暖意。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身影,静静地坐在一张掉了漆的长椅上。
他叫林七夜。
黑色的短发干净利落,脸庞略显清瘦,但线条分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是少年人常有的炽热或迷茫,而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像是一潭深秋的湖水,映照着周遭的一切,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将所有的情绪都牢牢锁在深处。
他就这样看着前方花坛里几株无精打采的月季,目光专注,像是在研究什么重大课题。
这里是他的“家”,至少过去的很多年里都是。
与常人想象中歇斯底里、混乱不堪的精神病院不同,沧南六院的白日大多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懒洋洋的秩序。
穿着同样蓝白条纹的病人们或在护士的看护下散步,或独自蹲在角落喃喃自语,或像林七夜一样,只是安静地待着。
一个微胖的中年病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花坛边,突然对着一块石头立正敬礼,表情严肃,仿佛在检阅千军万马。
不远处,一位老太太正小心翼翼地给空气浇水,嘴里还念叨着:“乖啊,多喝点,长得壮壮的。”
林七夜的目光从月季上移开,淡淡地扫过这些景象,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而言,世界是扭曲的、破碎的,但于他而言,这些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常态。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砖的裂缝,熟悉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下隐藏的、各种药物和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体,更熟悉这些“病友”们千奇百怪的行为模式。
他并非没有情绪,只是他的情绪似乎被一层厚厚的隔膜包裹着,很少为外物所动。
或者说,他更习惯于用观察和思考来代替即时的反应。
“看见了么?
今天又瘦了三克。”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旁边响起。
林七夜没有转头,他知道是谁。
李毅飞,他的“病友”,一个大多数时候思维如同乱码,但偶尔又会蹦出几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却又莫名在意的话的男人。
李毅飞在他身边坐下,同样穿着蓝白条纹,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很大,却总是闪烁着一种游离不定的光芒。
他神秘兮兮地指着远处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压低了声音:“就刚才,一阵小风过去,我亲眼看见的,它又瘦了三克。
照这个速度,不出三个月,它就得被风刮跑了。”
林七夜沉默了几秒,目光重新落回那几株月季上,淡淡开口:“树的重量不是用克来计算的。
而且,它扎根很深,风刮不走。”
“啧啧,肤浅了不是?”
李毅飞摇晃着手指,一副“你不懂”的高深模样,“重量是相对的,哥们儿。
对于蚂蚁来说,一粒米就是山峦。
对于天空来说,这整棵树也不过是三克的尘埃。
它在减肥,为了某一天能跟着风去旅行,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他的逻辑永远这样跳脱且自洽,无法用常理反驳。
林七夜没有继续争辩。
和李毅飞争论事物的衡量标准,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他心里却微微动了一下。
李毅飞的话总是这样,乍听荒诞不经,细想之下,却又似乎歪打着某种奇异的、隐喻般的触角,触碰到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比如,世界的表象与实质。
比如,观察者的角度决定了一切。
“也许吧。”
林七夜最终只是回了这么一句。
李毅飞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纠缠树的问题,转而开始研究自己手指的纹路,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密码。
护士小张的声音传来,招呼着病人们回室内准备吃晚饭。
人群开始缓慢地移动。
林七夜从长椅上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夕阳正在加速下沉,远处的天际线被染成一片浓郁的紫红色,预示着夜晚的来临。
夜晚的第六病院,比白天要安静得多。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夜灯,将病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晃动的幽灵。
林七夜躺在自己的单人病房里,并没有睡着。
他的睡眠一首很浅,像一只时刻保持着警惕的猫。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窗户玻璃发出轻微的嗡鸣。
突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是一种……低语。
非常非常轻,断断续续,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就在隔壁房间。
它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位医生、护士或病人。
那声音模糊不清,无法分辨具体的音节,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极其不舒服的质感——像是用指甲刮擦粗糙的水泥地,又像是许多节肢动物在黑暗中窸窣爬行。
林七夜猛地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只有走廊夜灯的光线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小块微弱的亮斑。
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精神去倾听。
低语声消失了。
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确信不是。
他的感官从小就比常人敏锐一些,尤其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
刚才那声音,真实存在过。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穿上拖鞋,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走廊空无一人。
两旁的病房门都紧闭着。
一切如常。
难道真是听错了?
或者是某个病人在说梦话?
就在他准备关上门的时候,那低语声又响起来了!
这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点,似乎是从走廊尽头的方向传来,那个方向……是通往废弃的旧楼区域,平时都用厚重的铁门锁着,禁止任何人进入。
声音飘忽不定,夹杂在风声中,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恶意,又像是在诱惑着什么。
林七夜感到自己的头皮微微发麻,一种久违的、名为“好奇”的情绪混合着些许本能的警惕,从他心湖深处升起。
他轻轻掩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再次确认——那声音,绝非幻觉。
这一夜,林七夜后半夜几乎没有合眼。
那诡异的低语时断时续,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后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但他心中的涟漪却并未平息。
他重新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模糊不清的音节和李毅飞白天关于“树的重量”的疯话。
两者之间似乎毫无关联,却又莫名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氛围。
这个世界,他一首以来所认知的这个世界,似乎在他未曾留意的地方,悄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从缝隙里漏出来的,是他完全陌生、无法理解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洒满院落,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病人们照常起床,洗漱,吃早餐,一切秩序井然。
林七夜坐在餐厅里,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他的目光掠过其他病人,掠过窗外的老槐树,最后落在对面正试图用勺子给煎蛋理发的李毅飞身上。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萦绕不去的诡异低语,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维持了许久的、冷眼旁观的平静。
它意味着什么?
是冲着他来的?
还是这间病院里,隐藏着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低下头,看着碗里寡淡的白粥,眼神深处那抹淡漠的平静之下,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探究和思索。
窗外的阳光明媚依旧,但林七夜却感觉到,一片无形的、带着寒意的迷雾,正悄无声息地笼罩而至。
而这一切,或许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