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腹之人

我天生没有饥饿感，为此父母带我看遍名医。直到那晚饿死鬼附身的奶奶爬进我房间，

流着口水说：“你肚子里……住着我们的王。”---我叫陈默，生来不知饥饿为何物。

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当别的孩子为了一块糖哭闹，

因为不肯吃饭被父母满院子追着跑时，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

像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就能存活的植物。起初，父母以为我只是挑食，或是性格使然。

可当我能连续数日滴水不进，却依然眼神清明、行动如常时，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的童年是在各式各样的医院和诊所里度过的。

从县城的卫生所到省城的大医院，最后甚至借债去了北京、上海。检查单摞起来有半人高，

结果无一例外：一切生理指标正常。医生们对着我的化验单摇头晃脑，

最后只能归结为“罕见的心理性或神经性厌食”，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维生素和营养剂，

叮嘱父母“慢慢引导”。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不是厌食，我是真的，感觉不到“饿”。

胃里像是一口沉寂千年的古井，从未泛起过需要填补的涟漪。食物于我，味同嚼蜡，

进食更像是一种必须维持的、模仿正常人的仪式。

我怕看见父母眼中日复一日累积的担忧和恐惧，那种恐惧，远比我这诡异的体质更让我窒息。

为此，我们家常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父母是普通的工厂职工，

那些昂贵的检查和名医的诊金，早已掏空了家底。但他们从不放弃，

只要听说哪里有什么偏方、哪位乡野郎中有奇术，总会想方设法带我去试一试。

符水、针灸、甚至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仪式，我都麻木地经历了。失望，

成了这个家庭最常见的底色。奶奶是唯一一个对此持不同看法的人。她住在老家乡下，

守着几亩薄田和一栋斑驳的老屋。她信佛，也信道，

更多是信一些流传在乡野间的、古老的神神鬼鬼。每次父母带着我奔波求医无功而返，

奶奶总会拄着拐杖，用她那口浓重的乡音念叨：“莫强求，默娃子这不是病，是命里带的，

是……债。”她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会深深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

有敬畏，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恐惧。父母只当她老糊涂了，用迷信来解释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却在那眼神里，捕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似乎，知道些什么。高二那年夏天，

奶奶在乡下摔了一跤，中了风，虽然抢救过来，但半边身子不听使唤，人也糊涂得更厉害了。

父母把她接到了城里家中照顾。奶奶的到来，让本就压抑的家更添了几分暮气。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

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肉，

含混不清地说：“来了……它们快来了……跟着你哩……”我不懂，只觉得脊背发凉。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窗外一丝风也没有，

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并非因为炎热，

而是心里莫名地一阵阵发慌，胃里那片死寂的深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悸动。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将睡去的时候，

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了耳朵。像是……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擦。

声音来自门外，缓慢，却持续不断，正一点点靠近我的房门。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父母早就睡下了，这声音绝不是他们发出的。是奶奶？她行动不便，需要拄拐，

走路是拖沓的摩擦声，绝不是这种尖锐的刮擦。那声音停在了我的房门口。房间里一片死寂，

连窗外的蝉鸣也不知何时歇止了。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咔哒……”极其轻微的一声，门锁竟然从外面被拧开了。

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走廊里昏黄的光线投射进来，

在地上拉出一道细长的、扭曲的影子。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是奶奶。

但她绝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瘫软无力的老人。她是爬进来的。

四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类似昆虫的姿势匍匐在地，脑袋却高高昂起，

脖颈扭曲到一个夸张的角度。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布满血丝，

瞳孔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直勾勾地盯着我。那张平时因中风而歪斜、流着口水的嘴，

此刻大大地咧开，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形成一个极端诡异的“笑容”。

黏稠的、透明的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她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蜥蜴，动作迅捷而无声，几下就爬到了我的床前。

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不是老人味，也不是腐臭味，

而是一种……空洞的、干涸的，仿佛千年古墓被突然掘开时散发出的尘土与绝望混合的气息。

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凑到我的面前，近得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冰冷的气息。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完全不属于奶奶，

更像是从某个深邃的地穴深处传来，

带着无数回响：“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像是饿极了的人看到美食时吞咽口水的声音，但更加急切，更加疯狂。

那双可怕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的腹部，充满了贪婪到极致的渴望。

“好香……王的……味道……”“王……”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

想要触摸我的肚子。那指甲又长又脏，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你肚子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和敬畏，一字一顿地，

凿进我的耳膜，也凿进我混沌了十七年的认知：“住着我们的王！”时间仿佛凝固了。

房间里只剩下奶奶或者说，附在她身上的那个东西粗重而贪婪的喘息声，

以及我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我们的王？住在我肚子里？这荒谬绝伦、惊悚至极的话语，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深处那把从未开启过的锁。十七年来所有的异常，

我无法感知饥饿的诡异体质，奶奶以往那些意味深长又充满恐惧的眼神，

碎片般的信息在这一刻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可怕的图景。然而，

还没等我在极度的恐惧中理出丝毫头绪，奶奶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她脸上那狂热的表情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凄厉的哀嚎，

那声音夹杂着她自己的苍老和那个异物声带的嘶哑：“不……不行……不能碰……滚开！

从我身上滚开！”她开始剧烈地颤抖，身体像触电般痉挛，四肢胡乱地拍打着地面，

脑袋“咚”地一声撞在床沿上。她的眼神在我和虚空之间疯狂切换，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仿佛有两个灵魂在她干瘪的躯壳里进行着殊死搏斗。

“默……娃……跑……” 一个极其微弱、属于奶奶本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挤出喉咙，

充满了绝望的警告，“它们……饿……永远……饿……”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她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地板上那一滩黏糊糊的口水，

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饿”的气息，证明着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并非我的噩梦。

我依然僵在床上，过了足足一分钟，才找回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手脚冰凉麻木，

我颤抖着爬下床，踉跄着扑到门口，猛地按亮了房间的顶灯。刺眼的白光下，

奶奶蜷缩在地板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又变回了那个中风后虚弱无助的老人模样，

只是嘴角残留着不正常的白沫，额头撞出了一块乌青。“爸！妈！

” 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脚步声急促地响起，

父母穿着睡衣冲了进来。看到房间里的景象，他们惊呆了。“妈！你怎么了？

” 母亲扑过去，试图扶起奶奶。“怎么回事？默娃，奶奶怎么在你房间？

” 父亲又惊又疑地看着我，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奶奶。我张了张嘴，

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能说什么？说奶奶像鬼一样爬进来，

说我被饿死鬼附身的奶奶告知，我肚子里住着饿鬼的王？这些话太过荒诞，

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看着父母焦急、困惑、带着疲惫的脸，

我最终只是苍白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我……我不知道，我听到声音醒来，

奶奶就……就这样了……”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奶奶抬回她的房间，喂了点水，

她始终昏迷不醒，呼吸微弱。父亲连夜出去请社区医生，母亲守在奶奶床边不停地抹眼泪。

家里乱成一团。没有人再追问细节，

或许他们都以为这是奶奶病情加重导致的梦游或癔症发作。只有我知道，不是的。那一夜，

我彻夜未眠。独自坐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腹部。那里，

依旧是一片虚无，感受不到任何跳动或异样。可奶奶那疯狂而敬畏的眼神，

那凿刻在耳膜上的话语，却无比真实。“住着我们的王……”“饿鬼……的王？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恐惧，如同藤蔓般从心底滋生，紧紧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

我不是正常人，从来都不是。我的体内，可能栖息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恐怖的根源。

而奶奶的闯入，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启的序幕。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惊动了。

那些所谓的“它们”，那些永远处于饥饿中的东西，或许……真的就要来了。窗外，

天色依旧沉暗，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我第一次，对自己这具躯壳，

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不是饥饿，是另一种东西，更古老，

更黑暗，正在缓缓苏醒。医生来了，又走了，带着一脸“老年人情况复杂，

建议送医院详细检查”的职业性凝重。奶奶被送进了医院，家里骤然空荡下来，

只剩下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饿”的气息，顽固地萦绕在每一个角落，尤其是我的房间。

父母心力交瘁，母亲请了假在医院陪护，父亲则单位、医院、家三点奔波，

眼里的血丝和额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他们偶尔看向我，眼神里除了担忧，

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阴影。我知道，

那晚奶奶在我房间的诡异状况，像一根刺，扎进了他们心里，尽管他们什么也没多问，

只是嘱咐我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好好吃饭。我坐在餐桌前，

对着母亲匆忙做好、已经微凉的饭菜，机械地咀嚼着。味蕾依旧麻木，

食物划过食道的感觉清晰却毫无意义。但这一次，和过去十七年都不同了。我的胃，

那片死寂的深渊，不再只是虚无。一种微弱却持续存在的“蠕动感”出现了，

不是生理上的饥饿痉挛，而更像是一种……“存在”的确认。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用无形的触须轻轻搔刮着我的内脏壁。

是因为奶奶那句话吗？“住着我们的王。” 这句话像一句恶毒的咒语，

激活了我体内沉睡的东西。我不再只是一个没有饥饿感的怪胎，我成了一个容器，一个巢穴。

这个认知让我恶心得想吐，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充实”。我开始失眠。

夜晚不再是宁静的休憩，而是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折磨。黑暗中，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听到墙壁里水管细微的呜咽，像是遥远的哭泣；能听到地板下传来若有若无的刮擦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徘徊；甚至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中，

夹杂着一丝丝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注视”。它们来了。奶奶警告过的“它们”。

起初只是感觉。但很快，迹象变得明显。一天深夜，我正对着天花板瞪大眼睛，

那种熟悉的、指甲刮擦地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在门外，

而是……就在我的床底下！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猛地坐起身，死死盯住床沿下的黑暗。

声音停了，但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尘土和绝望的冰冷气息，从床底弥漫开来。

我甚至能想象出，一双空洞的眼睛，正透过床板的缝隙，贪婪地窥视着我的腹部。

我颤抖着手，摸向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就在指尖触碰到塑料开关的瞬间，刮擦声再次响起，

迅速远去，消失在房门的方向。我打开灯，床底下空空如也，只有积攒的灰尘。但地板上，

靠近床脚的位置，赫然出现了几道新鲜的、湿漉漉的刮痕，像是沾着口水的指甲留下的。

这不是幻觉。第二天，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放学回家，

我发现我书桌上那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边缘被啃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断面参差不齐，

像是被什么牙齿极其细碎的东西一点点磨掉的。不是老鼠，老鼠不会只啃那么一点，

而且留下的是一种……黏糊糊的、带着酸腐气味的痕迹。家里只有我在。父母都在医院。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我被盯上了。

被那些看不见的、永远处于饥饿中的东西，当成了目标，或者……朝圣的对象？

奶奶的话再次回荡：“王的……味道……”它们不是在攻击我。它们是在……觐见？或者，

试图分食“王”所在的容器？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坐以待毙，

更不能让父母卷入这超乎想象的恐怖之中。他们已经被奶奶的事情折磨得够呛了。

我尝试搜索“饿鬼”、“没有饥饿感”、“腹中有异物”之类的关键词，

结果大多是无用的医学案例或荒诞的民间传说。

直到我翻到一本父亲早年买回来的、关于各地民俗志异的旧书，在泛黄的书页中，

找到了一段关于“尸陀林”和“啖精鬼”的记载，旁边用铅笔有一行小字注释：“怨念集结，

饥火永焚，感应同源，逐‘饱腹’而行。”“饱腹”？我盯着这两个字，心脏狂跳。

我这种诡异的“饱腹”状态，难道是吸引它们的原因？就在我试图理清头绪时，

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家里的座机上。对方是一个声音干涩、语调急促的男人，自称姓吴，

是奶奶老家那边的“熟人”，说感应到这边“气息”不对，特意打电话来问问奶奶的情况，

并强调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方便”，希望见面详谈。父母此刻无暇他顾，

只当是乡下的远亲关心，便把家里地址告诉了对方，并说奶奶住院了，如果要找，

可以来家里或者去医院。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姓吴的“熟人”，

恐怕不是普通的亲戚。他口中的“气息”，很可能指的就是我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两天后的傍晚，门铃响了。透过猫眼，

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中山装、身材干瘦、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

他眼神锐利，像鹰隼一样，直接透过猫眼似乎看到了我，微微点了点头。我犹豫了一下，

打开了门。吴先生没有寒暄，径直走进屋内。他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我的腹部。

“果然……”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比我想象的还要……‘浓郁’。”他转过身，

盯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深的凝重：“你奶奶怎么样了？”我简单说了情况。

他叹了口气：“她强行窥探，又被反噬，能捡回半条命已是万幸。

她年轻时跟着一位老师傅学过些皮毛，本想替你挡灾，没想到……”他摇了摇头，

没再说下去。“吴先生，我……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说的‘王’，还有那些……东西，

都是真的吗？”我急切地问，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吴先生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反问道：“你是不是从小就感觉不到饿？是不是最近开始，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了？

夜里睡不好，总觉得有东西在看着你，甚至……靠近你？”我用力点头。“那就没错了。

”吴先生的表情更加严肃，“你不是生病，陈默。你是‘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