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是会吃人的。
阿妩把最后一件浸透皂角水的锦袍按进冰水里时,指关节己经冻得像老树根,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一碰到水就针扎似的疼。
她咬着牙把水拧干,晾在结了冰碴的绳子上,锦袍下摆扫过脸颊,带着一股冷香——那是丽贵妃宫里的衣裳,听说光是衣料就值十两银子,够浣衣局这三十多个宫女嚼用三个月。
“阿妩!
磨蹭什么!
贵妃娘娘的云锦披风要是冻出了褶子,仔细你的皮!”
管事嬷嬷王婆子的骂声像鞭子似的抽过来,阿妩没抬头,只把冻僵的手往袖筒里缩了缩,加快了动作。
她知道王婆子看她不顺眼,就因为上个月她多嘴提醒小宫女春桃“浆洗衣物时别放太多明矾,伤衣料”。
这被王婆子听见了,说她“一个贱婢也敢教训主子”,罚她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
从那天起,最脏最累的活都落到了她头上。
别人洗绫罗绸缎,她洗粗布麻衣;别人用温水,她只能用井里刚打上来的冰水;夜里别人挤在暖和的通铺,她被赶到柴房门口打地铺,盖的是露出棉絮的破被子。
可阿妩活下来了。
她十六年的人生,好像就是在跟“活不下去”较劲。
三岁被扔在宫门口,冻得只剩一口气,是当时的浣衣局掌事把她捡回来,随便取了个名字叫“阿妩”——不是妩媚的妩,是“无”,无父无母,无依无靠。
掌事去年冬天没挺过去,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说:“阿妩啊,在宫里活着,别太聪明,也别太傻,睁大眼睛看,闭紧嘴巴听,比什么都强。”
她记住了。
所以她看见春桃偷偷把半块馊了的馒头塞给墙角的老太监时,没声张;看见王婆子把御膳房剩下的荤菜偷偷包起来塞给她侄子时,没声张;看见张才人身旁的大宫女小红,昨天寅时三刻鬼鬼祟祟地往御花园假山下埋东西时,她也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那假山石下第三块石板是松动的,小红埋东西时,发髻上的银簪掉了半片流苏,落在了石板缝里。
这些事,她从不跟人说。
在浣衣局,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阿妩!
过来!”
王婆子叉着腰站在廊下,脸色铁青。
阿妩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刚站定,就被王婆子一把揪住了衣领。
“说!
你是不是偷了贵妃娘娘的东珠?!”
阿妩的瞳孔猛地一缩。
贵妃的东珠?
她今天根本没去过贵妃的承乾宫。
“嬷嬷……我没有。”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寒意。
“没有?”
王婆子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
打开来,里面躺着一颗鸽蛋大的东珠,圆润光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方才搜查住处,在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
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
阿妩的目光扫过锦盒,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王婆子身后的小红。
小红的眼神有些闪躲,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发髻——那里原本该有一支银簪,现在却空着。
是了。
昨天寅时埋在假山下的,恐怕就是这颗东珠。
小红是张才人的宫女,张才人一向跟贵妃不对付,前几天还因为争风吃醋被贵妃罚抄了一百遍《女诫》。
把偷东珠的罪名栽赃到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头上,既能除掉贵妃的心头刺,又能让张才人撇清关系,真是好算计。
可她们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阿妩很快想明白了——因为她是个“死人”。
无父无母,无权无势,就算被打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我没偷。”
阿妩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嬷嬷若是不信,可以搜身,看有没有藏东珠的地方。”
王婆子没想到她敢顶嘴,气得脸都红了:“搜!
给我搜!
我倒要看看你这贱婢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两个小太监上来扭住阿妩的胳膊,粗鲁地翻她的衣袖、摸她的腰间。
阿妩瘦得像根柴火,身上除了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什么都没有。
“嬷嬷,没……没搜到。”
小太监嗫嚅着说。
王婆子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死死盯着阿妩的眼睛:“那锦盒是从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
你还敢说不是你偷的?”
“枕头底下有锦盒,不代表是我放的。”
阿妩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针。
“昨天夜里,我在柴房门口守夜,看见小红姐姐去过我的住处。”
小红猛地抬头,尖声道:“你胡说!
我什么时候去过柴房?!”
“亥时三刻。”
阿妩的目光落在小红的发髻上。
“你当时穿着青色的比甲,袖口沾了点墨渍——应该是给张才人研墨时不小心蹭到的吧?
你在我枕头边站了一会儿,走的时候掉了半片银簪流苏,就在柴房门口的第二块砖缝里,现在去捡,说不定还能找到。”
小红的脸“唰”地白了,下意识地捂住了发髻。
周围的宫女太监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的阿妩,竟然能把时间、穿着、细节说得分毫不差。
王婆子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阿妩的鼻子骂:“你个小***!
还敢攀咬贵人宫里的人!
小红姐姐是张才人的贴身宫女,怎么会去偷贵妃娘娘的东珠?
我看你是活腻了!”
“是不是攀咬,去御花园假山下看看就知道了。”
阿妩看着王婆子,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
“昨天寅时三刻,小红姐姐在假山下埋了个东西,就在第三块松动的石板下面。
如果我没猜错,那里面应该就是贵妃娘娘丢失的东珠——你埋的时候太急了,石板没盖严实,露了点锦盒的边角出来。”
这话一出,连王婆子都迟疑了。
她虽然想弄死阿妩,但贵妃的东珠可不是小事,要是真查起来,她这个管事嬷嬷也脱不了干系。
“你……你说的是真的?”
阿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王婆子会信的,因为她笃定小红真的把东珠埋在了那里。
她的眼睛和耳朵,就是她在这深宫里活下去的依仗。
三年前,她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捡到过一只受伤的信鸽,腿上绑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夜三更,太和殿西角门见”。
她不认识字,却记住了纸条上的每一个符号。
后来听说那晚有侍卫和宫女私会,被当场抓住,砍了头。
两年前,她在井边打水,听见两个太监低声议论“皇后娘娘的汤药里加了凉性草,长期喝下去……”后面的话她没听清,但她记住了那两个太监的声音。
三个月后,皇后小产,那两个太监突然被调去了皇陵。
这些她都没说过,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她知道,这些秘密就像藏在袖子里的刀,不到万不得己,不能亮出来。
可今天,他们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好!
我就信你这一次!”
王婆子咬了咬牙,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去御花园假山下第三块石板看看!
要是找不到东西,我就把你和这贱婢一起拖去慎刑司!”
小太监不敢怠慢,拔腿就往御花园跑。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阿妩,眼神里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小红的身子抖得像筛糠,脸色惨白如纸。
阿妩站在原地,手指又开始疼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冻裂的手,忽然想起小时候掌事嬷嬷给她讲的故事:“凤凰以前也是普通的鸟,只是它敢往火里飞,烧不死,就成了凤凰。”
她不想当凤凰,她只想活下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的,正是那颗鸽蛋大的东珠。
“嬷……嬷嬷!
找到了!
真的在石板下面!”
王婆子的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
小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喊着:“嬷嬷饶命!
是张才人让我做的!”
“她说只要把东珠栽赃给一个没人要的贱婢,就能让贵妃娘娘吃个哑巴亏……”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王婆子看着地上哭嚎的小红,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阿妩,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她一首以为阿妩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却忘了一句话——敢咬人的狗,从来都不叫。
最后,小红被带去了慎刑司,张才人被降为了末等更衣,禁足三个月。
王婆子因为“监管不力”,被撤了管事嬷嬷的职,调到了最偏僻的净军处。
而阿妩,还是那个浣衣局的小宫女。
没有人奖励她,也没有人感谢她。
仿佛这场风波从来没有发生过。
夜里,阿妩依旧睡在柴房门口,盖着那件破被子。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刺骨。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夜空,脑子里却在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她知道,从她说出“假山下第三块石板”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欺负的阿妩了。
宫里的人记性不好,却又最记仇。
今天她得罪了张才人,明天可能就会得罪李才人、王贵人。
她必须往上爬。
不是为了当凤凰,而是为了能在冬天里喝上一碗热汤,为了能睡在暖和的屋子里,为了能自己决定明天穿哪件衣服——哪怕只是一件粗布衣裳。
阿妩把冻僵的手放在心口,感受着那里微弱的跳动。
她想起小红被拖走时怨毒的眼神,想起王婆子临走前看她的那一眼,想起假山下那颗闪闪发光的东珠。
这紫禁城的雪,果然是会吃人的。
但她不怕。
她是冻不死的阿妩。
而且,她己经学会了怎么在雪地里,露出藏在袖子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