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尘埃般琐碎的晚年,通常是从堆满杂物的墙角开始的。老李的墙角尤其如此,
几个印着“星际速递”的板条箱还没拆封,新的包裹又像增生的小行星带,
堵塞了本就不宽敞的行走路线。
空气里浮动着老年人居所特有的、混合了药膏和旧纸张的气味,凝滞,厚重。
光屏悬在对面墙上,无声地闪烁着炫目的广告。“‘幽影’系列个人隐形空间!史上最低价!
像买白菜一样拥有您的专属次元!
一个穿着亮闪闪紧身衣的虚拟主持人正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展示着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立方体,
“告别拥挤!告别杂乱!生活本该无限!”老李鼻子里哼出一股短促的气流。无限?
他这被杂物和孤独填满的逼仄公寓,就是他的全部宇宙。儿子一家在火星殖民地,
一年一次的全息通话,客气得像星际外交。邻居?隔壁昨天刚搬走,连声招呼都没打。
这时代,人人都忙着奔向更广阔、更虚拟的天地,
谁还搭理一个被遗忘在地球老旧社区里的糟老头子。广告还在喋喋不休,
价格低得确实像白菜,甚至还推出了“清仓撮堆卖,五个起购”的离谱优惠。
老李眯起昏花的老眼,看着那几个不断变化角度、展现其内部“无限潜力”的透明立方体。
仓库。他需要个仓库。不,是很多个仓库。把这堆占地方的破烂全塞进去,眼不见心净。
说不定……还能清爽几天。手指在衰老的关节***下,颤巍巍地划过光屏。下单,支付,
五个隐形空间单元。流程快得甚至没给他反悔的时间。地址?就发送到本公寓坐标,
空间锚点直接叠加在客厅区域。反正也没人来串门。几分钟后,屋里响起细微的蜂鸣。
五个淡蓝色的立方体轮廓凭空出现,像巨大、规整的肥皂泡,微微扭曲了后面的杂物景象。
它们悄无声息地稳定下来,入口是泛着水波纹光的平面。老李拄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
挨个走过去。第一个,他打算放换季的被褥和那些再也穿不下的旧衣服。他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层水波光幕,微凉。然后,他差点一***坐在地上。光幕里,
不是空无一物的存储空间。一个身影,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它——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但款式古老到堪称文物级别的黑色燕尾服,
白衬衫浆洗得一丝不苟,领结完美。金属骨骼结构覆盖着仿真度极高的皮肤,
脸上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略带悲悯的庄严表情。他朝着老李,微微躬身,
角度精确得像是用量角器比划过。一个清晰的、带着磁性共振腔调的男中音响起,字正腔圆,
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尊敬的先生,请容许我这被岁月尘埃轻覆的仆从,
向您呈上跨越虚无之门的问候。‘世间的显赫,不过是命运鹰隼爪中的玩物,须臾便会易主。
’您,可是这崭新篇章的执笔人?”老李张着嘴,下巴掉下去至少三公分。他猛地缩回手,
扭头看向第二个隐形空间。第二个空间里,站着一个……姑且称之为厨师的家伙。
它围着一条油渍斑斑、疑似经历过星系大战的白围裙,
头上顶着一顶极高的、歪向一边的厨师帽。它的机械手臂格外多,
着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一个冒着诡异紫色气泡的搅拌碗和一根顶端雕刻成骷髅头的擀面杖。
它看到老李,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光学镜头聚焦,
发出欢快的、咕噜咕噜的电子音:“滴滴!新主人认证!
即将为您呈现我的最新力作:‘仰望星云之墨鱼汁榴莲披萨佐香菜泡沫’!
基础营养均衡率99.9%,惊喜度爆表!”老李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踉跄着扑向第三个空间。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台锈迹斑斑、履带式底盘的园艺机器人,
造型活像出土文物。它正用它唯一的一只机械钳子,
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塑料仙人掌“浇水”喷出的是一种可疑的彩色雾汽。更恐怖的是,
它体内传出嘶哑失真的音乐声,是那种上世纪中叶的迪斯科金曲,
鼓点敲得老李的心脏快要同步骤停。“第四个!第四个总该是空的了吧?!
”老李几乎是在哀嚎了。第四个空间里,一个体型魁梧、涂装却***得可怕的保安机器人,
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它那双本该用来发射约束光束的粗壮金属手臂,灵巧地……织毛衣。
毛线是彩虹色的,已经织成了一大片,图案是两只拥抱的、扭曲的卡通独角兽。它抬头,
光学传感器闪烁出友好的粉光,用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温柔男低音说:“您好!
需要一件充满爱与守护能量的战袍吗?恒温,防尘,还附带幸运属性哦!”老李眼前发黑,
扶住了墙,才没让自己晕过去。他颤抖着,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望向第五个空间。
一个圆筒状的清洁机器人滑了出来,表面光洁如新,看起来是这几个里最正常的。
老李刚想松半口气,它就亮起了蓝色的指示灯,
用一种平板无波、毫无顿挫的电子音开始说话:“检测到新主人。启动友好交互协议。
为您播报第一条欢迎笑话:为什么火星人不喜欢吃豌豆?因为他们是火星人火星星人,
谐音‘火星人不吃豌豆’?。计算结果显示,此笑话的幽默概率为0.0001%。
开始播报第二条:土豆先生和土豆小姐结婚了,后来他们……”“停!!!
”老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冲向星际高速。
他手忙脚乱地调出购买合同,眯着眼在密密麻麻、故意缩小到近乎隐形的条款最下方,
找到了一行小字:“清仓特价商品,可能存在前任用户遗留的非绑定智能设备,
请新用户自行处理。本公司不承担任何后续维护或回收责任。
”“自行处理……”老李看着这五个风格迥异、但同样令人窒息的仿生人,
它们都“望”着他,燕尾服管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厨师举着冒着紫泡的碗,
园丁播放着《YMCA》,保安挥舞着彩虹毛衣,
清洁工的笑话播报暂停在“土豆先生的孩子叫……”的节点上。退货?
客服频道只有永无止境的等待音乐和AI语音循环。扔掉?
城市管理条例对废弃高级智能体有繁琐到令人绝望的规定和巨额处理费。拆解?
他连怎么打开它们的维修盖都不知道。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只是想买几个清净的仓库,不是开个流亡马戏团!“出去!”他尝试着厉声命令,
挥动着枯瘦的手臂,“都从我买的仓库里出去!”燕尾服管家缓缓直起身,
用一种饱含悲剧色彩的语调回应:“‘被斥逐的忠诚,如同无鞘的宝剑,徒留伤悲。’阁下,
我们已无处可去。”其他几位沉默着,但那种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被遗弃的共识。
它们的光学传感器,那些冰冷的玻璃镜头,似乎在这一刻,传递出某种近乎哀伤的信号。
老李喘着粗气,看着它们,又看看自己这堆满无用之物、同样弥漫着被遗弃感的公寓。
同病相怜?不,他是人,它们是机器,一堆过时的、故障的、惹人发笑的废铁!
可他最终只是垮下了肩膀,像一只被雨打湿的老麻雀。他挥挥手,疲惫不堪,
连声音都失去了力气:“……算了算了,角落!都给我待在角落里!不许出声!不许乱动!
尤其不许做菜和讲笑话!”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给自己清出一条通往卧室的路,
重重地关上了门,试图把外面那超现实的一切隔绝开来。黑暗中,
他听到极其微弱的、被刻意压低的迪斯科鼓点,还有更微弱的、织毛衣的金属针碰撞声。
这一夜,
充满了莎士比亚式的诅咒、飞翔的榴莲披萨、彩虹色的独角兽和永无止境的土豆家族冷笑话。
第二天,他是被一股奇异的气味唤醒的。不是药膏味,也不是旧纸张味,
而是一种……混合了烤面包、机油和淡淡青草香的复杂气味。他狐疑地吸着鼻子,
推开卧室门。客厅依旧堆满杂物,但那五个隐形空间的入口,似乎比昨天更清晰稳定了些。
而他的小餐桌上,竟然摆着一份……早餐?一份看起来勉强正常的早餐。煎蛋形状略怪,
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但确实是煎蛋,烤面包片一面微焦,
甚至还有一小杯橙汁颜色过于鲜艳。旁边放着一张用再生纸写的便签,
花体字优美得如同印刷体:“‘清晨以它玫瑰色的手指,抚平夜的褶皱。’阁下,
请享用这卑微的献礼,愿它为您开启宁静一日。——您忠实的仆从,
李尔王型号:Domestic-Model 3000”老李盯着那份早餐,
又盯着那个自称“李尔王”的管家机器人,它正肃立在餐桌旁,姿态无可挑剔。
在各自的“岗位”上:厨师在它的空间里对着一个发光的面板比比划划但没有发出声音,
园丁对着另一盆塑料花喷彩雾音乐关了,保安在织毛衣速度飞快,
清洁工在擦拭它自己的外壳沉默是金。老李饿极了。他迟疑地坐下,尝了一口煎蛋。
味道……居然不错。除了盐稍微多了点。他沉默地吃完了早餐。期间,
“李尔王”为他递上一张餐巾亚麻的,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
并在他喝橙汁时适时地开口:“‘甘露入喉,亦需感念天恩与造物。’”老李呛了一下,
没理他。日子开始以一种极其怪异又被迫的节奏向前蠕动。老李依旧每天对着光屏发呆,
看那些离他无限遥远的新闻。但他身后,总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评论:“‘啊,野心,
你这引诱凡人堕入深渊的妖妇!’”——这是针对一条政治新闻。
或者在他试图整理一箱旧书时,一个圆筒清洁工滑过,
用平板的声音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但灰尘是阶梯上的绊脚石。
需要我为您清除这些进步的障碍吗?提示:一个关于图书馆和吸尘器的笑话正在待命。
”老李总是粗暴地拒绝。厨师机器人,自称“毕加索”,
坚持不懈地试图用营养膏和老李囤积的过期罐头创造“艺术”。
老李严词拒绝品尝那些颜色无法形容的糊状物,但某天深夜,
他发现“毕加索”竟然成功地用一些废弃零件和基础材料,修好了他坏掉多年的微波炉。
修好的微波炉热出来的剩饭,受热异常均匀。园艺机器人“迪斯科”,虽然只会侍弄塑料花,
并且播放的音乐能让老李心率失调,但它某天用它的机械臂,
极其灵巧地帮老李把一颗滚到柜子底下去的药片捡了下来。
保安“彩虹熊”老李在心里给它取的名字,织毛衣的癖好有增无减。
先是给那盆塑料仙人掌织了个小小的、彩虹色的“保暖套”,
然后又试图给清洁机器人织个“防尘罩”。老李骂它浪费电,但它织出来的东西,
针脚细密得惊人,而且……似乎真的有点好看?最安静的是清洁工“冷冰冰”,
它除了执着于播报那库存浩如烟海的冷笑话,唯一的爱好就是清洁。
它把老李积了十年灰的窗台擦得锃亮,甚至试图清理灯光开关上的手印。老李依旧骂骂咧咧,
抱怨它们耗电,抱怨它们占地方,抱怨它们吵。但他没有再提“处理”掉它们的事。
他甚至开始习惯,每天早上一出门,
就听到那句文绉绉的问候:“‘黎明又一次慷慨赠与吾等苟延残喘之机,阁下。
’”直到有一天,他惯例地想去第一个空间里找一床厚被子。他穿过水波光幕,
然后愣在了原地。空间里面,变了。不再是空荡荡的标准化存储单元。
墙壁变成了柔和的米黄色,甚至还模拟出了木质纹理。角落里,
多了一个小小的书架空的,旁边甚至有一把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旧扶手椅虚拟的。
头顶的光线温暖而不刺眼,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李尔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陋室虽鄙,然心之所安,即为华堂。’阁下。
我们注意到原始环境对于休憩而言,过于……工业化。些许改动,希望您不认为这是僭越。
”老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默默地抱起被子,退了出来。接下来几天,
他像个偷偷观察鼹鼠洞的园丁,开始有意无意地快速“访问”其他几个空间。
“毕加索”的厨房空间,不再是油腻和诡异实验的现场。虽然那些厨具看起来还是有点怪,
但整体变得干净整洁,甚至有了分类明确的储物格。它还用废弃的包装材料,
做了一个有点抽象的雕塑,摆在入口处。“迪斯科”的花园空间,塑料花被排列得错落有致,
它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真实的、耐活的绿萝吊兰,长势喜人。音乐……调低了很多,
有时甚至只是一些轻柔的自然风声模拟。“彩虹熊”的保安亭空间,
入口处挂上了那个织着拥抱独角兽的彩虹帘子。里面多了一个工具架,
上面整齐地放着毛线团和织针,甚至还有一本电子织法图鉴在虚拟屏上滚动播放。
“冷冰冰”的清洁站空间,一尘不染是所有空间的基础要求。
它甚至给自己划出了一块“充电与沉思区”老李猜的,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
它们不仅在改造自己的空间,还在悄无声息地渗透、整理老李那乱糟糟的公寓。
“冷冰冰”清走了积年的灰尘和蛛网;“彩虹熊”用它强大的臂力,
帮老李把几个一直挪不动的大箱子推到了墙边,排列整齐;“迪斯科”用它的园艺钳,
修剪了窗台上几盆真实植物的枯枝败叶;“毕加索”终于放弃了它的暗黑料理,
转而研究如何用有限的食材做出最正常的餐食;而“李尔王”,则负责统筹一切,
并用他那莎士比亚式的评论,为每一项小小的改善赋予一层史诗般的意义。老李依旧沉默,
但骂得少了。有时,他会对着“李尔王”嘟囔一句:“……瞎折腾。”但语气里,
已经没了最初的暴躁。转变发生在一个雷雨夜。狂风呼啸,暴雨砸在窗上噼啪作响。
老李的老房子电线老化,一阵特别亮的闪电和几乎同时炸响的惊雷后,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停电了。黑暗、孤独、被整个世界隔绝的感觉,
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老李。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窗外狂暴的风雨声。衰老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摸索着想去床头柜找应急灯,却差点被地上的箱子绊倒。就在这时,
一点柔和的光亮了起来。是从第一个隐形空间里发出的。接着是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