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在马蹄下破碎。
夜色未褪，大营城外官道己被一队铁骑挣开一条血色缝隙。
旌旗随北风猎猎作响，玄铁甲片映出冷月微光，霜雪沾在缀满鸦羽的鞍鞯上如碎玉。
前军将旗高悬，宽锦上绣“魏”字，色黑如铁。
魏子衿勒马停步，立于最前。
她目光如刀，扫视这座沉睡中的城池，鬓边飞雪未化。
身侧副将低声禀报——“禀主将，城门赴约未开，城头无人。
按昨日约定，巳时应己开关入城。”
魏子衿沉默。
将缰绳收紧，眉心微蹙。
大营城，此刻安静得不像权力漩涡的中枢，反倒像死水一般无波。
她清楚，中原官府的虚与委蛇，不会一夜转性。
今晨入城，是顺势，也是试探。
后阵马匹不安，踩雪声密集。
副将再次紧张低声：“需不需强行？”
魏子衿声音低冷：“不必躁进。
和谈未破，天子尚在朝，乱世有理可寻。”
片刻，城头的积雪突然簌簌落下，两名披甲的官军探头观望，手中长枪随风晃出雪影。
两侧的灯笼勉强亮着橘黄的光，城上破旧旗帜还未换新，斑驳的“曜”字在风雪中颤抖。
一阵微妙的静默，首到大门内传来铁锁解开的沉重声响。
魏子衿抬手示意，身后的铁骑齐刷刷勒缰不动，如林的冷芒静静向城门逼近。
门扉缓缓开启。
门内，主事的城守官员折身迎出，带着罕见的谦卑：“魏都尉远道劳顿。
上峰有令，城池愿为使者留半城安歇，军士暂驻东城校场，望都尉移步公署论事。”
魏子衿只轻轻一挑眉：“官府以礼相待，我等自守朝约。”
她目光冷冽扫过官员身后，注意到对方衣袍下摆微微颤抖。
她己然洞悉，这座城今日虽肯开门，心下却早有防备。
只是乱局初起，人心未决。
她抬手，军队整理阵型，按顺序入城。
铁骑入城，马蹄击打青石。
一队塞北亲兵缓缓牵马前行，军纪严整，令沿途百姓只敢远远窥视，复合目光惶恐与新奇。
有孩童躲在母亲身后，指着魏子衿的红披风——雪地上那一团跳动的烈色，在灰白城池间尤其刺目。
城内窄巷弯曲，积雪堆在檐下化作脏水。
临近东城校场，魏子衿挥手让亲兵驻扎，自己只带两名副将步入城公署——不如在她父辈的塞北军营中寒气满身，但此处官气糅杂，似乎比战阵更让人警惕。
正厅之内，数位本地达官立于案侧，群像僵冷。
最中间一位肥厚中年官员出列，笑着迎向魏子衿，语气里三分热诚七分试探：“魏都尉，一路辛苦。
京畿战乱方息，塞北义军入驻，实乃我城福祉。
还望都尉率军自重，与本城共谋长治久安。”
魏子衿揖手，声线平稳：“公署以礼接待，魏某自当以朝纲为重。
惟军士久经战阵，秋粮乏备，恐难久留，望公署体恤。”
她的眼中不见多余情绪，言辞敛藏锋芒，如同雪下的冰脊。
厅中几位年幼的幕僚偷偷打量魏子衿，有人低声呢喃，却被老谋深算的师爷严厉地以手势喝止。
屋外风声渐急，一场更大的雪似乎正在逼近。
中年官员敷衍着允诺，又小心试探：“不知都尉可愿与我等小叙？
或有要务私下告知。”
魏子衿忽而展颜微笑，笑意却未及眼底：“既然城门己开，疆场恩怨可暂搁一旁。
倒是府中寒食，可否让我这异地故人稍得一席热茶？”
厅内气氛略松。
幕僚们迅速奉茶上案，温热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檀香随呼吸转淡。
魏子衿端茶起身，移步立于北窗，明净窗纸上映出她英气的轮廓。
她远望东城校场，铁甲亲兵整肃未乱，自己带来的威慑尚在。
她心知今日入城，既要小心官府的暗潮，也须提防百姓反复。
朝廷表面安稳，实则裂痕遍布，每一次握手，可能都是试探敌意的探针。
耳边，副将低声禀道：“密探回报：城中有异动，昨夜有百姓聚集东坊，似与新立自防团相关。”
魏子衿皱眉：“盯紧。
不可急戒，先探虚实。
乱世之中，最难防的是墙头草。”
“是。”
副将领命退下。
片刻后，原本僵持的会谈突然被一阵骚动打断。
外头有亲兵急奔进门，紧张喊道：“报——东城坊口有民众聚集，不知意欲何为，请都尉示下！”
中年官员面色一变，立刻转头安抚魏子衿：“小民或因兵马入城，惊恐聚众。
都尉莫怪，必将事息于无形！”
魏子衿袖下手掌一动。
她缓缓起身，声音冷静：“毕竟寒夜初雪，万物惧惊。
但我塞北铁骑，不是来扰民的。”
她有意加重语气，“若有宵小作祟，还望贵署严加约束，以免祸端。”
那中年官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忙连连称是。
此时魏子衿眼角余光瞥见厅前门口，一个瘦小的青年被挤进人群。
他衣衫褴褛，看似普通，却一眼掠过魏子衿时，眼中竟有细微的冷意和警觉。
她心头微凛，暗自记下其容貌。
正院门外，东坊百姓喧闹声渐近，远远隐约可闻夹杂呼号，像潮水拍岸，亦像大寒中未死的火种。
魏子衿忽有所悟。
这个城市表面的安稳，不过是众人合力维系的薄冰。
一旦裂缝出现，万象便难以归于平静。
她转身望出门庭——铁骑与官军、流民与自防团，都在这冰雪初融之时，蠢蠢欲动。
寒风卷入公署廊下，吹起案上的公文角，每个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魏子衿轻声吩咐：“今夜加巡，暗查坊市，但切不可生变。
铭记，入关易，立足难。”
夜色逐渐沉重下来。
城门方向一线火把将军营映得通明，雪尚未停，大营城却己因异族铁蹄、民众聚集、权力角逐而渐露狂澜迹象。
魏子衿收回目光，将茶盏搁在案侧，水痕迅速晕开，像是一纸未干的离乱征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