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下百亿

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下午五点二十九分，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把最后一份项目总结报告的尾款结算明细核对完毕，点击了发送。

邮箱提示发送成功的那一瞬间，办公室的灯“啪”一声全亮了，不是往常的下班预备铃，

而是那种彻查电源安全时才会有的全开状态，明晃晃的，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亮法，不太寻常。抬头望去，

部门里那几个平时踩点下班的“摸鱼达人”，今天屁股却像焊在了椅子上，眼神飘忽，

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名为“等待宣判”的气息。

项目经理李强，就是那个平时总把“兄弟”、“一家人”挂在嘴边，

项目奖金却抠搜得像从他身上割肉的老油条，

此刻正从他那间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里走出来，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遗憾、沉痛，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人事部的张经理，还有财务部的小王，

两人手里都拿着文件夹，面色肃穆。得，这阵仗，我熟悉，上个月市场部刚来过一轮。

业内管这叫“结构性优化”，我们私下叫它“卸磨杀驴”。只是没想到，这刀会落得这么快，

而且，看样子是冲着我这片刚刚犁完最硬那块地的“驴”来的。“各位同事，

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李强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八度，试图营造庄重感，

“公司近期面临一些战略调整，为了适应市场变化，提升整体运营效率，

经过管理层慎重讨论，决定对部分岗位进行…优化。”他顿了顿，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能写一篇论文，

有愧疚，有闪躲，还有一丝“你可别怪我”的事先撇清。“王磊，”他叫了我的全名，

不再是“磊子”或者“王哥”，“感谢你这些年对公司的付出，特别是上个月，

你独立啃下了‘创科集团’那个硬骨头，签下了那个年度大单，成绩有目共睹。”我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等着那个“但是”。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

创科那个单子，前后跟了快半年，对方那个姓赵的总监，是出了名的难缠，技术要求高，

付款条件苛刻。我陪着喝酒喝到胃出血，在人家公司门口堵了三天，

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做方案，最后几乎是靠着一点一点磨，才在竞标截止前一刻，

以微弱的优势拿下。合同金额，百亿。虽然对于公司整体盘子里不算顶尖，

但在我们这种二线部门，绝对是能吹一年的战绩。奖金？李强当时拍着胸脯说，

等项目款到账，给我申请特殊贡献奖，数额绝对惊喜。现在看来，惊喜没有，

惊吓倒是准时送达了。“但是，”李强果然开始了转折，

台词标准得像从人力资源教科书上抄下来的，“公司的战略方向发生了转变，

你所在的这个项目组，未来的业务重心会调整。

你的岗位…嗯…可能不再符合公司长远发展的需要。所以，很遗憾…”他后面的话，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得不太真切。什么“N+1补偿会按规定给足”，什么“感谢理解”，

什么“希望有机会再合作”。我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人事张经理适时地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不用说，

是离职协议、保密承诺还有补偿金说明。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嘶嘶声。

所有同事都低着头，假装忙碌地敲着键盘，或者盯着屏幕，生怕与我对视。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同情、庆幸、兔死狐悲，还有那么一两道，

大概是平时被我业绩压得喘不过气的，带着点隐秘的快意。“王磊，你看看协议，

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张经理的声音温和却不容拒绝，“今天之内办好交接，

门禁卡和电脑密码下班前移交一下。公司会为你缴纳这个月的社保公积金。

”我接过那个信封，指尖有点发麻。百亿单子的墨迹还没干透，

庆功宴的请柬我都还没时间发，现在收到的，却是逐客令。这感觉，

就像你刚帮主人家打赢了一场生死存亡的仗，还没来得及喝庆功酒，就被通知卷铺盖走人，

理由是“仗打完了，养不起你这尊大佛了”。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我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腥甜感。不能失态，更不能哭爹喊娘，那太难看。

我甚至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大概比哭还难看的笑：“行，我知道了。协议我看看，

交接清单我一会儿发邮件给李经理。”我的平静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李强愣了一下，

赶紧补充：“磊子，你别多想，这是公司层面的决策，绝对不是对你个人能力的否定。

你的能力，大家都是认可的…”“认可到把我优化掉？”我终于没忍住，轻声反问了一句，

声音不大，但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李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讪讪地说不出话。人事张经理赶紧打圆场：“王磊，理解你的心情，但希望你能理性看待。

补偿方面，公司已经尽量优厚了。”我没再理会他们，拿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我刚刚发送报告的邮箱界面。百亿，

那个数字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茶杯、几本专业书、一个朋友送的小盆栽。私人物品不多，很快就收完了。

周围的同事依旧保持着那种默契的沉默，只有键盘声和鼠标点击声，显得格外刺耳。

交接工作很快，我把自己手头所有的项目资料、客户联系方式、进度说明都整理成文档，

发给了李强，抄送了部门邮箱。动作利落，条理清晰，甚至比平时工作报告还细致。

既然要走，就别留任何话柄。在离职协议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手很稳。N+1，

听起来不错，足够我歇一段时间，不至于立刻断粮。

但那种被背叛、被利用完就丢弃的屈辱感，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抱着装着我寥寥无几私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下午五点的阳光正好，

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我老婆林薇发来的微信：“老公，下班了吗？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你爱吃的虾。

”我看着那条消息，鼻子突然有点酸。林薇还不知道，

她那个刚刚签下“百亿大单”、被她和女儿当做英雄的丈夫，已经失业了。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你的英雄刚被当成了抹布，用完就扔了？

我抬头看了看这座熟悉的、曾为之奋斗了五年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冰冷而傲慢。行，优化我是吧，嫌我这匹老马跑得不够快，还是嫌我吃的草料太多？

咱们走着瞧。二我没直接回家，在小区楼下的花园长椅上坐了很久，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纸箱放在脚边，像个无声的嘲讽。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签合同时对方赵总监满意的笑脸，一会儿是李强那副虚伪的嘴脸，

一会儿又是老婆女儿期待的眼神。最终，我还是调整好表情，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抱着箱子上楼。开门的是女儿妞妞，

五岁的小丫头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腿：“爸爸！你回来啦！妈妈做了大虾！

”林薇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今天怎么晚了点？加班了？

” 她看到我手里的纸箱，愣了一下，“这箱子是？”“哦，整理了点不用的旧资料，

带回来处理掉。”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自然，把箱子放在玄关角落，“公司最近搞大扫除。

”林薇“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回厨房继续忙活。她总是这样，对我报以全然的信任。

这份信任此刻却像山一样压在我心上。晚饭桌上，妞妞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趣事，

林薇则聊着打算用我即将到手的“巨额”奖金换辆新车的计划。“那辆旧车总出毛病，

不安全。你看中的那款SUV，我看最近有活动，首付差不多刚好…”我埋头扒着饭，

嘴里鲜美的大虾味同嚼蜡，只能含糊地应着：“嗯，再看，不急。”晚上，哄睡了妞妞，

林薇靠在床头刷手机，忽然说：“哎，你看群里的消息没？李强老婆晒他们家新换的车，

宝马X5呢，说是李强这个季度奖金丰厚。啧啧，你们这次项目奖金是不是快发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李强，他倒是动作快。用本该属于我的功劳和奖金，

去滋润他自己的小日子了。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可能吧，

公司流程慢，再说吧。累了，先睡了。”林薇体贴地关了灯，没再打扰我。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胸口堵得发慌。失业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社保公积金一停，林薇迟早会发现。得尽快找到新工作。接下来的几天，我假装正常上班，

一大早出门，要么去图书馆，要么泡在咖啡馆，疯狂地投简历、刷招聘网站。然而，

现实比想象更骨感。三十五岁的年龄，在当下的就业市场，简直是个原罪。尽管我履历漂亮，

有“百亿大单”这样的实绩，但大多数简历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面试，

要么是薪资被压到离谱，要么是对方隐晦地表示“希望团队更年轻化一些”。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一波波袭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那纸“优化通知”，像一道诅咒，似乎印证了我价值的消亡。

银行卡里的存款数字在缓慢减少，虽然暂时饿不着，但那种坐吃山空的感觉，让人心慌意乱。

更让我憋屈的是，从前公司的同事群里，还不时有人晒团队聚餐、项目庆功的照片。

李强甚至还在群里@我，假惺惺地说：“磊子，虽然你离开了，

但创科这个项目永远有你的功劳，下次聚会一定叫你！

”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热闹的影像和虚伪的问候，恨不得把手机砸了。期间，

我甚至动了念头，想联系一下创科的赵总监。毕竟合作期间，我们相处得不错，

他对我的专业能力也很认可。或许他那边有合适的机会？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半天，

最终还是放弃了。拉下脸去求前客户，我有点做不到，而且，这会不会让对方看轻？

就在我几乎要被焦虑吞噬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三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家心仪公司的“已读不回”状态发呆，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本能地想挂掉，以为是推销，但鬼使神差地接了起来。

“请问是王磊先生吗？”一个温和沉稳的男声。“我是，您哪位？”“王先生您好，

冒昧打扰。我是‘新纪元科技’的CEO，周明轩。不知您是否方便聊几句？”新纪元科技？

我脑子里快速搜索着。一家近两年崛起的科技新贵，势头很猛，主打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应用，

和创科集团好像还有战略合作。他们的CEO怎么会找我？“周总您好，久仰。

请问有什么事？”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周明轩笑了笑，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

王先生，我关注到您不久前主导签下的创科集团那个百亿级项目，非常精彩。

尤其是您在资源相对有限的情况下，能精准把握客户需求，搞定赵总监那样难缠的角色，

最终达成合作，展现了非凡的专业能力和韧性。”我心里一动，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周总过奖了，那是团队的努力。”“不必过谦。”周明轩语气诚恳，“我这个人，

喜欢直接一点。我知道您最近离开了原公司。我们新纪元正在组建一个新的战略项目部，

急需像您这样有实战经验、能打硬仗的领军人物。不知道您是否有兴趣过来聊聊？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但我没有立刻表现出狂喜，而是谨慎地问：“感谢周总的青睐。

不过，我有些好奇，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又为什么如此肯定我适合新纪元？

”周明轩似乎很欣赏我的冷静，解释道：“不瞒您说，赵志强总监是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