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的坡地上,有一户姓陈的人家。
陈老汉的眼瞎了十年,是给石灰呛坏的,眼里的世界从一片灼白,彻底沦入了无边的黑。
他老婆走得早,就留下一个独苗,叫强子。
强子是个好后生,结实、肯干,眉眼周正。
可就是因为家里有个瞎眼爹,这婚事成了老大难。
媒人来了几波,姑娘也见了几个,开头都挺好,可一到家见了摸摸索索的陈老汉,亲事就像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就没了声响。
村里人都看在眼里,闲话像风一样,刮过墙角地头。
“哎,谁家姑娘愿意一进门就伺候个瞎子爹呢?”
“强子这孩子,算是被他爹拖累了。”
这些话,有没有传到陈老汉耳朵里,没人知道。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门槛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外面,一坐就是一天,像一尊逐渐风化的泥塑。
后来,强子又谈了一个,是邻村的姑娘,叫小娟。
听说人很贤惠,也不那么计较。
强子这次格外小心,几乎不往家里带,约会都定在镇上。
他脸上久违地有了光,走路都带着风。
他甚至开始偷偷攒钱,说要翻新一下家里的老房子。
那段时间,陈老汉的话变多了些,偶尔会问:“那姑娘……对你好不?”
强子总是朗声答:“好着呢,爹,你放心!”
然后,院子里会短暂地沉默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那天,小娟终于要上门了。
强子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陈老汉也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坐在堂屋最靠里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小娟来了,模样确实周正,说话也细声细气。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首到吃饭时,陈老汉摸索着去端碗,手一抖,碗“啪嚓”一声摔在地上,饭菜溅了一地。
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陈老汉僵在原地,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强子赶紧打圆场,小娟也连说“没事没事”。
但那种无形的、沉重的尴尬,像一张湿冷的毯子,笼罩了剩下的时间。
小娟没坐多久就走了。
强子送她回来,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眉眼间的黯淡,藏不住。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蓝得像水洗过。
强子起床,没像往常一样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
他推开里屋的门。
陈老汉穿戴得整整齐齐,悬在房梁上。
他用自己的裤带,在屋里了结了自己。
身边桌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有零有整。
那是他这些年,强子给他的,他一分没花,全都攒了下来。
钱下面,压着一张用盲文扎出来的纸。
强子看不懂盲文,后来请人念了,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点阵,翻译过来是:“爹不拖累你了。
好好成家。”
强子的哭嚎声撕破了村庄清晨的宁静。
那哭声里,有多少是悲痛,有多少是悔恨,有多少是对父亲这最后一招“成全”的无法承受,没人能分得清。
出殡那天,天气好得出奇,阳光明晃晃的,是个难得的晴天。
吹鼓手卖力地吹打,鞭炮噼啪作响,强子披麻戴孝,捧着遗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人们都说,陈老汉用最决绝的方式,给儿子“腾”出了一片晴天。
可没人知道,强子往后的每一个晴天,心里都会下着一场无声的、永不停歇的雨。
那份用牺牲换来的爱,太重了,重到他要用一生去背负。
家人的爱有一万种表达方式,嘘寒问暖,絮絮叨叨,默默付出。
而最后一种,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
它叫牺牲,以一种自我毁灭的姿态,试图为你劈开前路的荆棘。
只是,那被劈开的荆棘地里,往往也浸满了施予者和承受者共同的、无法言说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