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狭小、熟悉的出租屋,仿佛才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挣脱。
屋子里弥漫着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还有我自己留下的泡面桶的酸腐味。
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左手腕上的金属环安静得像一件死物,冰冷地贴合着皮肤。
但只有我知道,那股被强行灌入的、属于死者的绝望和背叛感,并未完全消散,它们像阴冷的潮水,仍在我意识的边缘徘徊,让我的神经末梢持续传递着一种过电般的麻木感。
我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
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瞳孔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褪尽的惊悸。
我讨厌这种被他人情绪侵占的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容器,肮脏且不受控制。
“怪物……”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这是两年来,我对自己最常用的定义。
从警局回来的路上,我刻意绕了远路,在寒冷的夜风中走了很久,试图吹散那股附骨之疽般的阴冷。
但效果甚微。
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酒,我瘫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我试图放空大脑,但王晓琳那双清澈而固执的眼睛,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科学会给出答案。”
她的话言犹在耳。
理性,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是我曾经渴望拥有,如今却己彻底背离的世界。
啤酒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安。
我在期待她的答案吗?
还是……在恐惧?
如果尸检证明我错了呢?
如果那一切只是我精神分裂的又一佐证?
张建军的崩溃,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各种纷乱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我闭上眼,将啤酒罐抵在额头上,冰凉的触感带来片刻的清醒。
就在这时,丢在沙发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屏幕亮起,显示的是张嘉伟的名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么快?
深吸一口气,我接通了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张队。”
“陈辰,还没睡吧?”
张嘉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某种如释重负,“来局里一趟,现在。
晓琳这边的初步尸检结果出来了,有点……惊人。”
“好,我马上到。”
我没有多问,挂了电话。
放下啤酒罐,我站起身。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眼中的惊悸己经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验证前的紧张,也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
西十分钟后,我再次站在了市局法医中心那间灯火通明的解剖室外。
隔着厚厚的玻璃,能看到王晓琳己经换上了干净的白大褂,正在和助手低声交谈。
她的侧脸在无影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专注而明亮。
张嘉伟也在,正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地看着解剖台上己经被初步缝合整理的遗体。
我推门进去,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晓琳和助手停止了交谈,张嘉伟也转过头来看向我。
“来了。”
张嘉伟冲我点点头,然后对王晓琳说,“晓琳,把情况跟陈辰说一下。”
王晓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少了之前的审视和质疑,多了一种……近乎于研究的专注。
她拿起旁边的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和图表。
“陈顾问,”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语速比平时稍快,“根据尸检,我们发现了几处非常关键的、与初步推断不符的迹象。”
我屏住了呼吸。
“首先,两名死者的肺部、气管内,均发现了大量含有水箱内特定污染物(包括铁锈、微量机油)的液体。
浓度之高,远超死后抛尸可能进入的量。”
她指着显微镜下的图片, “这强烈提示,他们在入水时,仍有呼吸运动,也就是,还活着。”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滑动屏幕,调出另一组照片,是死者颈部和胸背部的特写,“我们在他们颈部、肩背部,发现了非常细微的、生活反应明显的挤压伤和擦挫伤。
这些伤痕的形态、分布,与被人强行、反复通过那个狭窄的检修口塞入水箱的过程……高度吻合。”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这意味着,你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们确系生前被暴力塞入水箱,最终在密闭空间内,死于溺亡和……极度惊恐所引发的急性心功能障碍。”
解剖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张嘉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小子!
神了!
这回看谁还敢废话!”
而我,却怔怔地看着王晓琳。
她并没有像张嘉伟那样表现出兴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理性的眼睛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那是一种固有的科学世界观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后,所产生的巨大困惑、难以置信,以及……对未知领域最纯粹的好奇。
“陈顾问,”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我点了点头。
“即使是最高明的法医,也需要借助显微镜和解剖刀,才能发现这些极其细微的、指向‘生前入水’的证据。”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而你,在当时那个环境下,究竟是如何……‘听’到他们是活着被塞进去的?”
她用了“听”这个字。
她没有问“你是怎么猜到的”,或者“你的依据是什么”。
她问的是——“听”。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信奉绝对理性的女人,此刻正试图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触碰一个完全超出她理解范畴的真相。
我该怎么说?
说我手腕上的东西会发烫?
说我能感知到死者最后的情绪碎片?
最终,我只是移开了视线,避重就轻地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也许……只是他们的绝望,喊得足够大声吧。”
王晓琳沉默了。
她没有再追问。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她之间,或者说,我的“世界”和她的“世界”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壁垒,己经被凿开了一道缝隙。
而缝隙之外,是深不见底的、我们彼此都未曾真正了解的黑暗。
张嘉伟开始兴奋地布置接下来的审讯策略,要利用这份铁证撬开张建军的嘴。
我站在喧闹的计划声中,却感觉格外孤立。
科学的回响,印证了“怪物”的呓语。
这到底是一种解脱,还是将我推向更深远困境的开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
那个冰冷的金属环,依旧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