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鱼回到他那间黝黑潮湿的肉铺时,东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
巷子里的赌坊也散了场,只剩下几个输得精光的赌鬼,蜷缩在墙角打着鼾。
空气里残留着昨夜的酒气、汗臭和一种廉价的脂粉味,与肉铺固有的腥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颓败气息。
他推开虚掩的门板,吱呀一声,惊起了梁上的一只肥硕老鼠,窸窸窣窣地逃走了。
屋里比外面更暗,只有天窗透下一点微光,照亮了空中悬浮的尘埃。
案板上,昨日未卖完的半扇猪肉己经有些变色,散发出隐隐的酸味。
沈慕鱼似乎毫不在意。
他反手插上门栓,动作熟练地走到角落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到脚。
冰冷的***让他精神微微一振,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和背脊滑落,冲淡了些许疲惫。
他用一块粗糙的麻布擦干身子,换上一件同样油腻但相对干爽的短褂。
然后,他走到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被油污浸得发黑的木案前,目光落在上面。
案板上,除了那半扇猪肉,还随意丢着几把刀——剔骨刀、切肉刀,还有他那把片刻不离身的杀猪刀。
刀身上都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和白色的脂肪沫。
他拿起那把杀猪刀,走到磨刀石前。
霍,霍,霍。
沉缓而稳定的磨刀声,再次在破败的铺子里响起,与窗外渐渐苏醒的市井声混杂在一起。
这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能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赵半城府上的血案,墙上的字,唐家的“相思入骨”,小翠丫鬟的话,还有赵千山、苏芸娘、文若卿那些人惊疑不定的脸……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十五年了。
那场大火,那些惨叫,那个雨夜……本以为早己被岁月掩埋,却被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凶案,硬生生从记忆的淤泥里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十五年前的债该还了……”是谁?
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新娘柳如丝,一个江南名伶,怎么会和唐家扯上关系?
她是受害者,还是……同谋?
或者,只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那“相思入骨”之毒,的出现绝非偶然。
凶手不仅知道十五年前的旧事,还能弄到唐家秘不外传的奇毒,其身份定然不简单。
是针对他沈慕鱼而来,还是针对当年所有参与灭门唐家的人?
或许,两者皆有。
沈慕鱼磨刀的手依旧稳定,但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像他手中这把正在被开刃的刀。
他想起离开赵府时,对赵千山说的那句话。
“夜半时分,可曾听到磨刀声?”
那并非完全是恐吓。
当年唐家堡被攻破的前夜,据说就有守夜的弟子听到过诡异的磨刀声,来自堡外的密林,若有若无,持续了整整一夜。
后来,惨案就发生了。
这磨刀声,仿佛成了某种不祥的预兆。
如今,这声音又响起来了。
在他的肉铺里,也在某些人的心里。
他知道,从昨夜他踏入洞房,挑出那撮“相思入骨”开始,他就己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安心杀猪的沈屠户了。
他重新被拖回了江湖,拖回了那个充满阴谋、杀戮和背叛的漩涡。
麻烦会接踵而至。
试探,刺杀,栽赃,嫁祸……所有的手段,都会冲着我来。
沈慕鱼停下磨刀的动作,将刀举到眼前。
刃口己经磨得极为锋利,寒光凛冽,映出他半张淡漠的脸。
他轻轻吹了口气,刀锋发出细微的嗡鸣。
“也好。”
他低声自语,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猪杀得久了,刀会钝。
偶尔磨一磨,见见血,也好。”
就在这时,铺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王老实那特有的、带着惊慌的嗓音:“老沈!
老沈!
快开门!
不好了!
又……又出事了!”
沈慕鱼眉头微蹙,将杀猪刀插回腰后,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王老实一头撞了进来,脸色比昨夜还要难看,嘴唇哆嗦着:“文……文先生……‘妙手书生’文若卿……他……他死了!”
沈慕鱼目光一凝:“死了?
怎么死的?”
“就在他城西的‘墨香斋’里!”
王老实喘着粗气,“说是……说是中毒死的!
脸色发紫,跟前天晚上新娘子死的模样……有点像!
外面都传疯了,说是唐家的冤魂索命来了!”
文若卿死了。
八大高手中,以医术和用毒著称的“妙手书生”,竟然中毒身亡?
沈慕鱼沉默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己经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照亮了金陵城纵横交错的街巷,却照不进这深巷的阴暗角落。
“走,” 他依旧是那两个字,平淡无波,“去看看。”
他拎起那个油腻的褡裢,再次迈出肉铺。
巷口,己经有好奇的人群在指指点点,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恐惧、猜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磨刀声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
第二个人,己经死了。
这债,看来是非要一笔一笔,用血来清算不可了。
沈慕鱼的脚步不疾不徐,走向城西的方向。
他的背影在晨曦中,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腰后那把杀猪刀的刀柄,却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