擢升左副都御史的旨意,隔日便明发天下。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同僚的道贺。
那旨意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贴在苏淼身上,将她与整个朝堂隔离开来。都察院内,
人人绕着她走,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畏惧,而是掺杂了更深的忌惮、疏离,
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成了陛下手中那把最锋利、也最孤绝的刀。刀锋饮血,
却也自伤。苏淼搬入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签押房,更大,更空,也更冷。
她将那几本染血的卷宗锁进最底层的抽屉,钥匙贴身藏着,像藏着一枚随时会炸开的惊雷。
她开始处理都察院真正的核心事务——复核各地重大刑名案卷,弹劾不法官员,风闻奏事。
她下手比从前更狠,眼光比从前更毒,条陈写得如同檄文,字字见血,弹无虚发。
陛下对她的奏疏,几乎有奏必准,朱批迅疾如风。朝野私下里,不再叫她“玉面罗刹”,
而是换了一个更令人胆寒的绰号——“血手判官”。她不在乎。
她只是机械地挥动着陛下赐予的权柄,砍向一切看得见的污秽和腐朽。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压下心底那日益滋长的、冰冷的空洞和怀疑。永昌侯府彻底沉寂了,据说赵晟一病不起,
侯府门庭日渐冷落。荣国公府在魏谦案“水落石出”后,反而安静下来,不再有任何动静,
只是那安静里,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苏淼知道,风暴从未平息,只是在蓄力。
她坐在漩涡中心,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反噬。这日,
她正在复核一份关于边镇将领贪墨军饷的劾疏,证据确凿,她提笔便准备写下“请旨严办”。
笔尖即将落下时,她却猛地顿住。案卷旁,
放着一份新送来的、关于各地秋粮入库情况的简报。
她目光扫过其中一行小字——“北疆四镇,今岁寒早,粮秣转运不及,恐冬储有缺。
”北疆四镇……正是那被弹劾将领的驻防之地。寒冬。缺粮。若此时严办主将,
军心必乱……她的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这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她只是御史,
只需纠劾不法,至于后果,自有陛下圣裁。可……陛下真的不知道边镇的情况吗?这份简报,
能送到她这里,必然早已呈送御前。陛下为何依旧准她严办?是权衡之后,
认为整肃军纪更重要?还是……另有深意?她第一次,对那支朱笔落下的方向,产生了迟疑。
这种迟疑,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她强迫自己落下笔,依旧是“请旨严办”四个字,
字迹却不如往日那般坚定锐利。奏疏送走了,她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几日后,
陛下对那份劾疏的朱批下来,只有一个字——“准。”干脆利落,毫无转圜。又过了半月,
北疆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报——胡骑趁冬初粮草不继,频繁犯边,骚扰粮道,虽未酿成大祸,
但边境局势骤然紧张。朝堂上,顿时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人开始质疑此时严惩边将,
是否妥当。苏淼坐在都察院的班列中,听着那些议论,只觉得那“准”字的朱批,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良心上。她忽然有些看不清,自己挥出的刀,
砍掉的究竟是脓疮,还是……支撑边境的梁柱。陛下……到底想要什么?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埋首于案牍之中,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文字里,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一点能让她看清这盘棋局的线索。她翻看陛下近年来所有重要的朱批,
研究他处理政务的风格和倾向。她发现,陛下并非一味的严苛,
有时也会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怀柔。他对江南漕案的处理,雷厉风行,
却也在最后关头收了手,并未赶尽杀绝。他对魏谦案……想到魏谦案,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紧。
她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她看到陛下对某些老臣的优容,对某些新政的谨慎,对边患的重现,
对民生的关注……点点滴滴,汇聚起来,
渐渐勾勒出一个……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帝王形象。
不是一个只知玩弄权术、冷酷无情的执棋者。而是一个在重重枷锁和各方势力倾轧中,
艰难维持着平衡,试图一步步将帝国拉回正轨的……年轻君主。他重用她,提拔她,纵容她,
或许并非仅仅因为她是把好用的刀。或许……他也需要一个人,
一个像她这样毫无根基、只能依附于他、却又足够锋利足够疯狂的人,
去替他撕开那些他暂时无法亲自撕开的黑幕?这个念头让她心脏狂跳,血液重新变得滚烫。
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刀,或许并非全然是杀戮和毁灭?她需要印证。
机会很快来了。一份来自西南的密报,经由特殊渠道,
直接送到了她的案头——当地一位亲王,涉嫌暗中与土司勾结,走私盐铁,蓄养私兵,
图谋不轨。证据模糊,却事关重大。按照她以往的作风,她会立刻拟写劾疏,直奏御前,
请求彻查。但这次,她犹豫了。亲王。宗室。这比勋贵更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拿着那份密报,沉思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没有写劾疏,而是将那份密报,
连同自己对此事的初步分析和担忧,写了一份极其谨慎的密折,没有通过通政司,
而是再次托那位老内侍,直接送入了养心殿。她在赌。赌陛下对她,并非只有利用。
赌陛下愿意让她看到更多,想到更多。等待回应的日子,格外煎熬。第三日黄昏,
养心殿来了一个小太监,没有旨意,没有口谕,只交给她一个小巧的锦盒。苏淼屏退左右,
打开锦盒。里面没有朱批,没有字条。只有一枚……棋子。一枚温润如玉、触手生凉的白子。
围棋之子。苏淼捏着那枚棋子,站在暮色渐沉的签押房里,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又顷刻间冻结!棋子!陛下给她一枚棋子!这是什么意思?是警告她安分守己,
做好棋子本分?还是……认可了她开始思考,开始试图看清棋局?!她猛地攥紧棋子,
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过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席卷了她全身。她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
从那天起,她依旧雷厉风行地处理公务,弹劾不法,但遇到重大或敏感之事,
她开始尝试用更迂回的方式,将自己的分析和判断,以密折的形式呈送御前。有时是直言,
有时是试探。陛下的回应方式也变得多样。有时是迅速的朱批“准”或“驳”,有时是沉默,
有时……则会送来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一本棋谱,一幅残局画,
甚至是一盆需要精心修剪的盆景。她在养心殿当值的次数也莫名多了起来。
陛下似乎更频繁地让她留在身边,处理奏疏,
偶尔会看似随意地问她一句:“苏爱卿以为如何?”她谨慎地回答,观察着陛下的反应。
她渐渐发现,当她提出的建议更着眼于大局、更考虑长远时,
陛下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而当她只知一味猛冲猛打时,陛下虽也会准奏,
那满意便会消失无踪。她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学会如何做一枚……有用的棋子。
一枚或许……能稍微掌控自己命运的棋子。这种认知,让她在无尽的疲惫和恐惧中,
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她开始更加如饥似渴地学习,学习政务,学习权谋,
学习如何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看清自己的位置,看清陛下的意图。她与陛下之间,
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危险的默契。她依旧是朝野畏惧的“血手判官”,但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那冰冷的面具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直到这日,她当值御书房,
陛下批阅奏章至深夜。窗外月凉如水,更漏声聲聲催人。皇帝忽然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似是随口问道:“苏淼,你入朝……快一年了吧?”苏淼心中一凛,垂首道:“是,陛下。
”“这一年,感觉如何?”皇帝端起茶盏,目光落在袅袅热气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苏淼沉默片刻,谨慎答道:“臣……受益匪浅,如履薄冰。
”“如履薄冰……”皇帝重复了一遍,轻轻吹开茶沫,“是啊,这朝堂之上,
谁不是如履薄冰。朕……亦是如此。”他抬起眼,看向苏淼,
目光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幽深难测:“苏淼,你可知,朕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苏淼心脏猛地一跳,垂下眼帘:“臣……愚钝。”皇帝轻笑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别的什么:“因为你够狠,也够聪明。
更因为……你无路可退。”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
却字字清晰:“朕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替朕斩开荆棘、却又不会反伤朕手的刀。
现在看来……朕选得,不错。”苏淼跪在地上,指尖冰凉,喉咙发紧:“臣……惶恐。
”“不必惶恐。”皇帝淡淡道,“做好你该做的事。看清你的路。
你的位置……不该止步于此。”你的位置,不该止步于此。这句话,像一道闪电,
劈开了苏淼心中所有的迷雾和侥幸!陛下……陛下竟然亲口对她说了出来!她猛地抬头,
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却仿佛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里。那里面,有审视,有期待,
有冰冷的算计,却也有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可能的……认可。
“臣……”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定当……竭尽全力,
不负圣望!”皇帝看着她,静默了片刻,才挥挥手:“很好。退下吧。”“是!臣告退!
”苏淼行礼,退出御书房。走到殿外,冰冷的夜风一吹,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她抬起头,望向夜空那轮冰冷的弦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挣脱束缚。陛下的话,是恩典,是期许,
更是……一道将她彻底绑上战车的枷锁。她知道了太多,走了太远,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沿着陛下指引的方向,继续向上爬,
爬到更高、更险、更孤独的位置。直到……粉身碎骨,或者……她不敢再想下去。
只是紧紧攥住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棋子。棋子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这条路,
她只能走下去。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汹涌中滑过。
苏淼依旧每日上朝、入值、批阅案卷、弹劾不法。她依旧是那个令人生畏的“血手判官”,
奏疏犀利,朱批迅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呈报,
都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审慎和权衡。她开始学着在陛下的棋局里,看清每一颗棋子的作用,
甚至……尝试去揣摩执棋者的心思。她与陛下之间,形成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她递上的密折,陛下有时会朱批,有时会沉默,偶尔,
会送来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一块奇石,一盆兰草,甚至是一本前朝孤本的棋谱。
苏淼将这些都小心收好,夜深人静时,对着烛火反复琢磨,试图从那细微的差别中,
捕捉到一丝圣意的风向。她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疲惫和恐惧如影随形,但一种奇异的、被需要、被“看见”的感觉,又支撑着她,
让她在那冰冷的权欲泥沼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她甚至开始习惯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宴。中秋宫宴,陛下宴请宗室勋贵、文武重臣。
苏淼作为新晋的左副都御史,亦在受邀之列。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高的身份,
参加这等规格的宴会。琼华殿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勋贵命妇们珠光宝气,
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苏淼穿着一身崭新的孔雀补服,
坐在靠近殿门、并不起眼的位置,垂眸看着案上的金杯玉盏,
只觉得那喧嚣和繁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她格格不入。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她,好奇的、探究的、忌惮的、怨恨的……如芒在背。
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宴席早些结束。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陛下心情似乎颇佳,与几位老亲王谈笑风生。就在这时,坐在勋贵前列的荣国公,
忽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荣国公年近花甲,
头发已然花白,面容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郁。他走到御阶之下,
对着皇帝深深一揖。“陛下,”他声音洪亮,带着武将特有的铿锵,“今日佳节,
臣本不该扫兴。但臣心中有一事,积郁已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恳请陛下,容臣一言!
”皇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放下酒杯,淡淡道:“国公有何事,但说无妨。”荣国公直起身,
目光如电,猛地射向坐在末席的苏淼!苏淼心头猛地一跳,攥紧了衣袖。“臣要参劾一人!
”荣国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参劾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苏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