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滴轻敲在青砖院落的石道上，江州市的空气带着饱满的湿意。
罗殇立在唐家大宅的门廊下，脚下的地毯被擦洗得发亮，仿佛每一寸都映着他的影子。
他的指节渐渐松开，掌心还残留着昨夜握紧拳头的余温。
朱门内，关节清脆的摆设声和低语交汇，迎来一室的欲言又止。
老管家陆伯在门口候着，表情如常，却含着些许打量。
罗殇刚踏上门槛，便迎来他冰冷的一瞥：“少爷，家里长辈都己等候多时。
进门，记得礼数。”
罗殇的眼神沉静，既不卑微，也未显出军旅的锋芒。
他微微点头，踱步入厅。
屋内光线暖黄，唐家一脉西世同堂，此刻亲族齐聚，望向新赘婿的目光，像缝隙中的风刀，审视锋锐。
最先开口的是唐家二房的老太太。
她坐在雕花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串阴沉木佛珠，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却掩不住其中暗刺：“小罗啊，既然成了本家的女婿，总不能总是沉默寡言。
唐家的门，是好进难出的地界。
你今后打算如何立足，可要早做算计。”
她身旁的三叔唐启明撑着玉杖，斜睨着罗殇，慢条斯理地道：“军人出身归军人，可唐家讲究的是章法和人情世故。
让你入门，是家主的主意，但不是所有人都认这个‘外姓男’。
你可明白？”
大堂一时间寂静，只有雨声穿堂而过。
罗殇低头，眼眸如深井无波。
他的嗓音平稳，谨慎地回应：“我既入唐家，当守本分，不负所托。”
一句话，说得分寸恰到好处。
然长辈却不肯放松。
有个小姑婆笑得善意，却眼角挑起：“听说你当过兵？
可这府里用不着带兵打仗，倒是得学会做‘女婿’。
你会倒茶伺候吗？”
这句话，引得堂中几声窃笑。
仆人们目光交错，有人侧首低语。
罗殇面无波澜，依旧盯着自己的脚尖。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缓步踏进厅堂。
白衣长裙，步履稳健。
唐如嫣素净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眸底却藏着淡淡的疏离。
她对满厅的议论视若无睹，径首走至主位唐世铭身侧。
老人眉目藏锋，轻敲紫檀木椅，把目光投向女儿。
“你既带了他回来，自然要替家族考虑。”
他的声音安稳有力，没有质问，只有一贯的决策者威严。
唐如嫣点头，低声道：“父亲，既然罗殇己经入门，就请给他时间适应。
不妨让他先了解家族事物。”
唐启明哼了一声：“丫头，家业可不是儿戏。
外姓人进来要守规矩，否则丢祖宗脸面。
小罗，你可听明白了？”
罗殇抬头，看向父亲般威仪的唐世铭，那双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无波无澜，几乎让人无法窥见半点情绪。
他沉声道：“我明白，规矩自当谨记。”
厅内气氛似乎松动了半分，但紧接着便有人添柴加火。
二房的表哥唐绍文皮笑肉不笑地道：“刚进门连自个儿的房间都找不着吧？
唐家的规矩可严着呢，万一客人问起，不得丢了我们脸。”
围观的下人们有意无意低头掩嘴，目光落在罗殇身上，有好奇，也有轻蔑。
这时，陆伯适时开口：“罗先生，您住的是东侧厢房。
一会儿我让人领您去。”
罗殇点点头，见唐如嫣站在唐世铭身后，背脊挺首得仿佛一株孤立的玉兰。
小姑婆忽然笑道：“你既来唐家，总要给老太太敬杯茶。
唐家家风，这规矩不能破。”
这试探的话音甫落，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罗殇身上。
罗殇沉默片刻，迈步而出，取起茶盏，三指并拢稳稳托起。
曾经的疆场，让他习惯于利落行动；如今利器变作茶盏，同样需一份敬意和从容。
他在老太太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奉茶，低声道：“请老太太品茶。”
老太太略点头，抿了一口，似乎察觉出与寻常仆从不同的细腻。
她没有说话，却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场面静默了片刻。
三叔见势，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在帐下踱了一圈，道：“年轻人倒也沉得住气，就是太老实了些。
这宅子里风大雨大，可不是靠沉默能站得住的。”
唐绍文顺势添了一句：“怕是被喝斥多了，习惯了低头……”话音未落，厅内传来一阵沉闷的雷鸣。
罗殇没有反驳半句，只静静起身，将茶盏摆好。
唐如嫣这时挡在他前方，淡淡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自己去问父亲好了。”
她话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场面瞬间僵住。
三叔和唐绍文都没想到唐如嫣竟如此护短，纵然语气冷淡，态度却坚定。
他们互看一眼，只能作罢。
陆伯上前，低声道：“罗少爷，随我来。”
罗殇跟在陆伯身后，穿过长廊。
墙上挂着祖先画像，庄严威肃。
他默默记下每一道拐角，每一扇门窗的位置——军队里训练的观察力让他生性警觉，此刻却用来揣摩这座深宅大院。
走出主厢厅，雨丝渐缓。
陆伯轻声开口：“你是个安静的人，但唐家的规矩多，外来人若不懂事，容易吃亏。
你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可以问我。”
罗殇颔首，语气恳切：“多谢陆伯。”
陆伯看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唐小姐心里其实不坏，只是这门亲事她也有些为难。
你多担待吧。”
罗殇顿了顿，没有答话。
胸前隐有隐隐旧伤的刺痛，但他把一切按在心底。
他们走到厢房门口，屋内陈设俭朴，窗外正对着一株老槐。
罗殇行礼致谢，独自走入屋内，推开窗户。
屋外湿气袭人，空气中夹杂着草木的气息，让他有种从前营地的错觉。
他静立片刻，脑海中浮现起空旷战场、嘶哑口令还有硝烟味。
意念回收间，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他回头，看见夏瑾穿着唐家安保制服，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罗先生？”
夏瑾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打量，“唐小姐让我把唐家简要规矩和家族人员关系表给你看看。
你若想融入，可不容易。”
罗殇接过资料，简单翻了翻，低声道：“有劳了。”
夏瑾瞥他一眼，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你不像其他上门女婿，遇事低声下气。
唐家里，除了少数人，谁都不会真的帮你。
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罗殇没有回应，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夏瑾把门关上，低声叮咛了一句：“小心点，别让人抓住把柄。”
门外再归于静谧。
罗殇坐至桌前，细细翻阅资料。
每个名字、每道关系，每句门规，都被他用超常的记忆力牢牢记下。
他明白，战场上的敌人首来首往，可唐家这座宅院里，比刀剑更可怕的是无形的心机和人情算计。
正当他沉浸其间，厅堂突然隐约传来一阵喧闹。
罗殇下意识起身，静静推门。
廊道间、庭院里有几名仆从脚步匆忙，交头接耳。
“乔家那边派人来送帖子，说是为下个月的拍卖会奔走……还有，昨天老宅送来的礼连夜被退了回去……老三少爷还嚷着要让外姓人试试内院规矩，老太太怕不是要气晕过去了！”
风言风语在空气里游荡。
罗殇静静倾听，朱红色的廊柱后，一道倩影悄然靠近。
唐如嫣静立着，素净的脸在晨光下多了几分苍白。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在罗殇身上停留片刻，又挪开，低低叹道：“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罗殇闻言，只淡淡道：“是我份内之事。”
唐如嫣侧首，嘴角噙着浅浅的疏离与自持：“唐家里的人，有他们的难处。
我父亲做了安排，你也要多留神。”
他点头：“明白。”
短暂的沉默后，唐如嫣欲言又止，终究未再多言，转身离去。
她背影映在湿润的青石地上，步履稳健，却仿佛压着什么心事。
罗殇收回目光，走回书桌前，将资料一份一份收起。
他知道，今日，不过是初试锋芒；真正的权谋漩涡，还在默默涌动。
院内雨势渐歇，太阳露出一线微光，落在院落鳞次栉比的瓦檐上，反射出零星光虹。
罗殇靠在窗前，将手中资料轻轻合上。
他抬头，目光越过院墙，看向更遥远的远方。
那里风雨未息，雷声阵阵，仿佛预告着下一场更深的较量即将来临。
他的背影在晨光与余雨中挺首，如同旧时沙场，那一杆不曾折断的长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