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焦臭的腥甜。
张无名猛地咳出一口带着血丝与黑灰的浓痰,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撕扯着烧焦的声带。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视线所及,一片模糊。
他死了吗?
不,死亡不会如此痛苦。
他的身体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朽木,每一寸肌肤都传来灼烧后的剧痛,骨头仿佛被敲成了无数碎片,又被强行黏合在一起。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神经,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也就在此刻,他眼中的世界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身旁一根枯枝在风雪的重压下不堪重负,正缓缓断裂。
然而,这断裂的过程在他的视野里被无限放慢,那木质纤维崩解的轨迹,清晰得如同刻在虚空中的纹路,比常理该有的速度,慢了足足半瞬。
他抬起头,漫天风雪在他眼中不再是连绵的白幕,而是一帧一帧的断续画面,每一片雪花的飘落轨迹都泾渭分明,仿佛整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而他,正能窥见其中奥秘。
这是自焚换来的“恩赐”?
他心中闪过一丝明悟。
这短暂看穿规则缝隙的能力,代价也同样酷烈。
随着他每一次集中精神去“看”,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便从骨髓深处升起,骨缝间竟有极细的灰色灰烬如沙般渗出,落在漆黑的焦炭皮肤上,混着血水,触目惊心。
沙,沙,沙……一阵沉闷的拖拽声由远及近。
张无名费力地转动脖颈,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逆着风雪而来。
那是一个老妇,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双眼浑浊得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穿着破烂的兽皮,背上却拖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的麻袋。
是来……收尸的?
老妇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那双死寂的眼睛在他身上扫过,没有怜悯,也没有惊奇,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
她放下麻袋,那麻袋的开口处露出一角惨白的人骨。
她伸出枯柴般的手,一把抓住张无名的脚踝,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整个人掀起,塞进了那个散发着浓郁尸臭的袋子里。
冰冷的骨头硌着他烧焦的后背,张无名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被拖拽着,在崎岖的崖底地面上颠簸,每一次撞击都让他痛不欲生,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停止了。
他被从麻袋里倒了出来,摔在一片冰冷的泥地上。
这是一个简陋的窝棚,西面漏风,唯一的“家具”是一口破陶锅,锅里煮着某种散发着酸馊味的糊状物。
老妇并未言语,只是舀起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用一个破木勺搅了搅。
张无名看到,那浑浊的粥里,掺杂着研磨得并不算精细的白色骨粉。
老妇捏开他的嘴,将那碗味道诡异的馊粥强行灌了下去。
出乎意料,这东西入腹之后,竟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暂时压制住了那焚心蚀骨的痛楚。
他是个哑巴?
张无名看着老妇始终紧闭的嘴唇,心中猜测。
喂完粥,老妇坐在火堆旁,沉默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许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干瘪的食指,在锋利的石片上轻轻一划,殷红中带着些许黑色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伤口,而是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身前的泥地上缓缓勾勒起来。
那是——一个残破石碑的轮廓。
碑身从中断裂,上半部分遗失,只留下嶙峋的断口。
而在残碑的顶部,她用浓重的血迹刻下了一道火焰形状的裂痕,那裂痕仿佛拥有生命,在昏暗的火光下微微跳动。
嗡——当那道火焰裂痕成型的瞬间,张无名的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发黑。
无数混乱而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顶天立地的巨兽在苍穹下发出无声的咆哮,天空降下流火之雨,将大地化为焦土。
而在那片焦土之上,一座与泥地上的血画一模一样的残碑巍然矗立,无数身穿灰袍、面目模糊的人影跪伏在地,向着残碑顶礼膜拜,口中念诵着他听不懂的古老音节。
“这是哪里!
这是什么!”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老妇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
她抬起手,先是指了指头顶漏风的棚顶,像是在指代苍天;随即,又点了点自己干瘪的胸口,像是在指代人心。
最后,她在地上的残碑图旁,用尽最后一滴指尖血,艰难地写下了两个字:勿入。
与此同时,万丈悬崖之上,风雪依旧。
刑无赦缓缓收回那条深入渊下的漆黑锁链,锁链的末端空空如也,只有几缕焦黑的灰烬在寒风中飘散。
面具之下,他的呼吸有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停滞。
他抬起手腕,一道光幕在他面前展开,那是铁脊门的内部密档。
他权限极高,迅速调出了关于“空劫之胎”的所有记录。
光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刷新。
“编号庚辰九五二七,目标确认,己灭。”
“编号丙戌三零八一,目标确认,己灭。”
一连串的记录飞速划过,无一例外,全是“清除报告”。
三万年来,铁脊门记录在案的“空劫之胎”共有18672例,而每一例的最终编号,都以“己灭”二字作为终结。
刑无赦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数字:18672。
他清晰地记得,刚才锁链末端的光符感应到的,正是这个数字。
这意味着,在他之前,己经有18672个“空劫之胎”被抹除。
“为什么……链上浮现的是‘18672’?”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下一个,也就是我亲手终结的这一个,难道不该是第18673号吗?”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清除,真的是在修正错误吗?
如果规则本身就存在漏洞,那么这三万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清除,会不会反而在推动着某种既定的宿命?
他作为规则的执行者,第一次对自己手中的锁链,产生了迟疑。
崖底窝棚内,张无名还想追问那残碑的来历,老妇却突然弯下腰,发出一阵剧烈而痛苦的咳嗽。
她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一口口粘稠的黑血。
她的手痉挛地抓向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莫大的痛苦。
在撕扯中,她胸口兽皮下的一样东西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牌,上面用古老的字体刻着几个字:守碑人·丙七。
守碑人?
张无名瞳孔骤缩。
老妇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浑浊的眼球也开始失去光彩。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爬向张无名,抓起他焦黑的手掌,用自己那沾满黑血、己经开始风化的手,重重地在他的掌心按了下去。
一枚血印,深深地烙在了张无名的掌心。
那血印的形状,竟与他皮肤上那些灰烬纹路的边缘轮廓,严丝合缝,完美吻合!
做完这一切,老妇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头一歪,再无声息。
诡异的是,她的尸身并未僵硬,而是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迅速风化,血肉消散,骨骼成灰,最后连同那破烂的兽皮一起,化作一捧飞灰,被从窝棚缝隙钻入的寒风吹散。
原地,只留下一枚冰冷的铁牌,和泥地上的血画。
张无名怔怔地看着自己掌心的血印,又看了看那枚“守碑人”的铁牌,抱着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在刺骨的风雪中,跪了一整夜。
当天光第一次撕裂渊下的黑暗时,他缓缓站起身。
一夜的静默,让他那双眼睛里的迷茫与痛苦尽数褪去,只剩下如寒冰般坚凝的平静。
他伸出手指,在那堆灰烬中蘸了一下,然后,开始在自己的臂骨上,一笔一划地刻下那幅残碑图。
剧痛传来,但他面无表情。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他皮肤下的那些灰烬纹路竟微微颤动起来,仿佛与骨骼上新刻的图腾产生了某种共鸣。
“你们要抹去我的名字,要焚毁我的身体,要让我化为无知无觉的尘埃。”
他低声对着虚空低语,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可只要我还知道痛……我就不是尘埃。”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不再回头看一眼这庇护了他一夜的窝棚,迈步走向了茫茫的白色荒原。
在他身后,那间破旧的窝棚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
熊熊烈火吞噬了一切,火光之中,仿佛有一道模糊的巨兽虚影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来自远古的低沉嘶吼,最终与窝棚一起化为灰烬。
风雪更大了,很快便掩盖了他来过的所有痕迹。
荒原之上,只剩下一个焦黑的身影,孤独地,坚定地,走向远方。
在他的视野尽头,地平线上,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光点在闪烁,那是这片死寂绝域中,唯一可能存在人烟的迹象。
就在这光点方向,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灰线横贯天地——那是高耸入云的“界墙”,传说中隔绝生死、禁锢命运的禁忌之壁。
而此刻,他手臂上刚刻下的残碑图,正隐隐发烫,仿佛在呼应某种遥远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