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深秋的豫西官道被冷雨泡得发沉，泥浆裹着败叶黏在聂明远的马靴上，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半块生铁。
他勒住缰绳，乌骓马打了个响鼻，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撕碎——前方林子里飘来的不是松涛，是驳壳枪上烤蓝的冷光，还有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呼救。
“师座，是溃兵在抢粮。”
副官陈武压低声音，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要不绕路？
前面就是许昌城，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和党部的人接上头。”
聂明远没说话，只是偏过头。
雨水顺着他军帽的帽檐往下淌，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露出的眼睛像淬了冰的钢刀。
他身上的黄呢子军装早被淋透，肩上的少将肩章却没沾半点泥污，边角处还留着去年在惠州城头被子弹擦过的焦痕。
这是他从广州北伐军里带出来的念想，如今却要在这西分五裂的中原大地上，对着自己人拔枪。
呼救声突然断了，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
聂明远的手指扣住了马缰，指节泛白：“陈武，带两个人过去看看。
记住，枪口别对着老百姓。”
话音刚落，林子里突然冲出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怀里抱着个布包，身后追着两个扛步枪的散兵。
姑娘跑得太急，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浆里，布包散开，滚出几锭银元和一叠发黄的药方。
“哪儿跑！”
一个散兵狞笑着扑上去，枪托就要往下砸。
聂明远猛地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枪声在雨幕里炸响，子弹擦着散兵的耳边钉进旁边的树干。
“住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放下枪，滚！”
两个散兵抬头看见他肩上的肩章，脸色瞬间煞白，扔下枪就往林子里钻。
聂明远翻身下马，走到姑娘身边，弯腰去扶她——指尖刚碰到姑娘的胳膊，就被她猛地甩开。
姑娘抬起头，雨水把她的头发黏在脸上，露出一双通红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没道谢，反而抓起地上的药方，死死护在怀里，声音发颤却透着倔强：“你们这些当兵的，有什么不一样？
昨天抢我爹药铺的是兵，今天救我的也是兵，到头来，还不是要把我们这些老百姓的骨头碾碎了，填你们打仗的坑？”
聂明远的手僵在半空，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滴，落在姑娘沾满泥浆的手背上。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不是所有兵都这样”，比如“我是来护着你们的”，可话到嘴边，却被许昌城方向传来的炮声堵了回去。
那炮声闷闷的，像远处的惊雷，却比惊雷更让人心里发沉。
陈武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师座，是吴佩孚的人，许昌城怕是守不住了。
党部的电报说，让咱们立刻去漯河汇合，再晚就被包饺子了。”
聂明远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还在低头捡着散落在泥浆里的银元，每捡一块，指尖就攥得更紧一分。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广州，孙中山先生握着他的手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时，掌心的温度。
那时候他以为，只要把枪对准军阀，就能让天下太平，可现在他才知道，太平这两个字，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比姑娘怀里的银元还金贵，比他枪里的子弹还难得。
“你叫什么名字？”
聂明远突然问。
姑娘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警惕：“夏紫薇。
我爹是城里‘济世堂’的坐堂先生，你们要是敢动我爹的药铺，我……我不动你的药铺。”
聂明远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块怀表，放在她手里，“这表能换些粮食，你带着你爹，往南走，别留在许昌。
等仗打完了，我会回来找你。”
夏紫薇看着手里的怀表，表壳上刻着“明远”两个字，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
她想问“你为什么要找我”，想问“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可聂明远己经翻身上马，对着陈武说了声“走”，乌骓马的蹄声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被越来越大的雨水慢慢填平。
夏紫薇站在原地，怀里抱着药方和怀表，看着聂明远远去的方向。
许昌城的炮声还在响，她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军官的眼睛，冷得像冰，却又在看她的时候，藏着一点她看不懂的、比炮火更烫的东西。
她不知道，这一天的雨，这一面的相遇，会把她和聂明远的命运，都缠进这乱世的铁火里，烧得遍体鳞伤，却又在灰烬里，开出一点不肯熄灭的、爱恨交织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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