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映得漫天星辰黯然失色。
夜风凉寒,拂过茫茫林海,松声如涛。
枭鸟啼鸣不绝,分外孤寂,刺破银白山野。
周文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窗子。
月光照得大片树影,透在房间地面上。
“究竟该怎么做?”
“如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乡亲们会不会站在我这边?”
周文沉默地盯着摇曳不休的树影,心思也如树影般摇晃难定。
村长统治牛家村己有二十年,可谓根深蒂固,其女婿又是县城捕快,常言道“民不与官斗”,面对官差,寻常村民总是缺乏底气。
若说一成胜算也没有,亦不尽然。
牛德富能更换一次献祭名额,自然能更换第二次、第三次,只是这种威胁,能不能迫使村民们撕破脸,联合起来作斗争?
“可惜只有两日,若能从容谋划,慢慢搜寻证据,或可一举推翻牛德富。
但现在……”周文往村长家的方向望去,“先去打探一番,或许他会再去找族老呢?”
如果能探寻到村长和族老之间更多的秘密,那自己的胜算就大得多了。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周文一跃而起,放轻脚步走出院落。
沿着湿漉漉的乡间小道前行,塘边蛙鸣稀疏,不待靠近,但见草叶摇动,绿纹蛙噗通噗通全都跃进水中,波浪荡漾开来。
孟夏时节池水尚寒,涟漪盈满桂华,娇荷新绿,翩然起舞。
越过蓊郁竹林,离得很远便看到明亮的火光。
油灯照亮了窗纸,照得相对而坐的两道人影,周文定睛细瞧,暗道:“是牛德富和他女婿。”
牛德富早年生过一个儿子,十五岁那年随他进山打猎,被野猪所伤,回家后没几天便失了性命。
时隔多年,又生个女儿,托请几次媒人才嫁出去。
据说婚后过得一般,丈夫没本事,还是村长想方设法替他谋了个捕快的差事。
周文蹑手蹑脚地贴近,借着拐角旁的老柳树,一只脚踩着树枝,一只脚勾着墙缝,整个人贴附在厚重的墙壁上,如一只躲藏在光亮背后伺机觅食的壁虎。
“岳丈,妖仙这么急着要人祭,究竟是什么原因?”
女婿起身斟了杯酒。
“谁晓得呢,管这么多干嘛?”
牛德富抿了抿酒水,“啧”得一声,又道:“反正送人祭就有恩赏,这就足够了。”
“又是三滴?”
“不错。
这次分出去一滴,但加上之前零碎攒的,足够让你升捕头了。”
牛德富从怀里取出瓷瓶,递给女婿。
院墙外,周文听得明白。
原来献祭会有恩赏,也就是“草木灵露”。
这种妖仙恩赐的宝物,将用来贿赂县太爷,为其女婿谋求更高的职位。
“畜生!”
“两头人面兽心的畜生!”
周文冷冷瞪着窗纸,脸上露出一抹煞气。
“说起来,县太爷也够贪的,要这么多‘草木灵露’,是想延寿个三五十年不成?!”
牛家女婿感慨一声,话语里透着满满的艳羡。
也就他没有地位罢了,否则这点“草木灵露”怎么能够?
这种足以使凡人消弭伤病,延长寿命的神药,必须全部收拢起来,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村落!
他悠然畅想一番,回过神后,端起酒杯一灌,“话说回来,干嘛分给族老,那亲戚又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当没付出其他代价?”
牛德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家有人在县城做买卖,愿意出三间商铺,还有十亩良田。”
“你若是谋不到捕头,以后做个小富商贾亦是好去处。”
“岳丈思虑深远,小婿实在感激不尽!”
女婿不由大喜,慌忙站起身来,再度为岳丈斟满酒。
“一家人说这许多!
来,干杯!”
两者说得火热,杯筷连动,瓶中渐空,肚腹将满。
酒气袭人,窗纸上灯影摇晃,人影摇晃。
月至中天,油灯渐暗。
周文见房间里陷入安静,心中微动,“这是要休息了?
不过,怎的不见那青年出来?”
他不觉得女婿和老丈人住一间屋,以前周文来过村长家,知道他家房间甚多,在偏房里设有客房。
正疑惑间,忽听前院门口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
“咱们来得正好,牛德富那东西果然睡了!”
“小心点,莫惊醒了他!”
周文循声望去,竟是两个低矮身影,试图撬开门闩。
啪嗒一声,门闩掉在地上,房内油灯蓦地亮起,两个身影奔了出来。
“岳丈料得不错,果真有人来了!”
“这帮隔壁村的狗腿子,吃着一个村还不够,又想来吃咱们!”
牛德富和其女婿喝骂连连,一人提着短矛,一人提着长刀,快步迎了上去。
“点子还没睡,走!”
两个窃贼呼喝一声,掉头便跑。
“隔壁村也在做这种事,并且贪心不满,还盯上了牛家村的‘草木灵露’?”
周文小心翼翼地贴附在墙壁上,繁茂柳叶掩住身形,警惕地观察着西周动静。
房子里一片寂静。
荒野里数道人影奔跑追逐,越来越远,转眼越过竹林,再也瞧不见了。
“一帮吃人血馒头的畜生,就让他们狗咬狗罢!”
周文冷眼旁观,暗暗盼着两伙人打个同归于尽才好。
但从另一方面想,这些人却是助了自己一臂之力,本想看看牛德富会不会再去找族老,如今却来个机会,能进到前者家里仔细查探!
念及于此,周文一跃而起,轻轻地落在院子里,快步奔入堂屋。
“啊!”
却在这时,卧房里传来妇人短促惊叫,“是你!”
村长发妻尖叫一声,“小崽子,你也想来抢神药!”
她纵身扑向木桌,欲要抓住瓷瓶。
奈何身躯短胖,动作缓慢,手还没够到桌案,却见周文抬手一扫,稳稳抓在手中。
“拿来!”
“还我神药!”
牛氏神情凶狠,提起匕首迎面刺来!
“滚开!”
周文断喝一声,眼明手快抓住妇人手腕,紧跟着往后一带一绊,对方脚步不稳,踉跄跌了出去。
刚落地,便听一声闷哼,没动静了。
“一个妇人,居然这般凶狠,见面就想杀我。”
周文暗骂一声,俯下身去,欲要探寻对方情况。
只见妇人身底渗出大滩鲜血,油灯下竟显得格外粘稠晦暗,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刹那间,周文不由得想到父亲被抬上来时,那副丑陋惊悚的面容。
脸色蜡黄如金箔的牛氏,和父亲那张白骨脸庞重叠在了一起,化作凶神恶鬼,朝他迎面迫来!
“呕!”
周文肠胃痉挛,弯腰捂着肚子,张嘴欲吐。
生死搏斗的***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恐怖。
“她死了……死了?!”
周文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再去瞧那张脸,越看越是惊惧,手和脚一阵发软。
一个大活人顷刻死在面前,而且是自己亲手所杀……这种强烈的落差,使他感觉身处梦境,所见所闻都是那般飘忽不定,仿佛自己仍在稻田里除草,仍在山坳里套圈捕兔!
周文往后退了两步,挣扎着要去搜寻证据。
刚转过身子,眼睛余光又瞥见牛氏那死不瞑目的眼珠,空洞的眼球沾着黏稠的鲜血,狰狞恐怖到了极点!
“嘶!”
周文一时间心神剧震,想也没想地翻出后院,握紧瓷瓶往远处跑去。
冰凉的夜风冷却着滚烫的心神,使他恢复了三分理智,不至于与牛德富等人撞个满怀。
首到脑海里的可怖形象变得模糊不清,他才停下脚步。
又一阵寒风呼啸而至,夹着杂乱的蛙鸣。
周文蓦然回神,顿觉后背一片湿寒,抬手摸去,竟早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