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雨下了三天。
雨丝细得像缝衣线,密密麻麻地斜织着,把文义县裹进一片湿冷的灰雾里。
张府后院的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墙角的青苔疯了似的往上爬,沾得砖缝里全是绿腻腻的潮气。
绿水住的破屋漏得厉害,她用破陶罐接住屋顶渗下的雨水,“滴答、滴答”的声响在空荡的屋里回荡,像谁在数着她剩下的日子。
她坐在草堆上,手里攥着那枚染血的荷包,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发硬的血迹——那是三天前,金氏的竹鞭留给她的印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春婶佝偻着背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稀粥,粥面上漂着几粒米糠。
她把碗往绿水面前一放,叹了口气:“快吃吧,凉了就更咽不下去了。”
绿水没动。
她盯着春婶沾着泥点的布鞋,突然问:“春婶,金夫人这几天,是不是总去前院?”
春婶的手顿了顿,眼神闪烁:“你……你咋知道?”
“我听见她的银钗响。”
绿水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她走路时,银钗总在鬓角晃,叮铃叮铃的,隔着墙都能听见。”
春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绿水拿起木勺,舀了一口粥。
米糠剌得嗓子疼,她却吃得很慢,一粒米都没剩下。
她知道,春婶这话里的意思——怕是要有什么事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金氏的贴身丫鬟就踹开了破屋的门。
“贱种,夫人叫你去正厅!”
丫鬟叉着腰,鼻孔朝天,“动作快点,别让夫人等急了,有你好果子吃!”
绿水慢慢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粗布裙。
她没穿鞋,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冻得脚趾蜷缩,却走得很稳。
穿过院子时,雨停了,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
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霉味,正厅方向飘来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金氏每日晨起礼佛时必点的。
绿水想起母亲说过,信佛的人该慈悲为怀,可金氏的竹鞭,从来没轻过。
正厅里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
金氏斜倚在铺着狐狸皮的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手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汉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眉头紧锁,面前的茶盏己经凉透了。
“老爷,你看她那模样。”
金氏的目光落在绿水身上,像淬了毒的针,“光着脚就跑进来,头发乱糟糟的,活像个山里的野猴,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全县人的大牙。”
张汉弼没看绿水,只是端起茶盏,又重重放下:“说吧,叫她来做什么。”
“做什么?”
金氏笑了,佛珠在指间转得更快,“老爷忘了?
前儿个厨房走水,昨儿个三姑娘摔断了簪子,这府里接连不太平,依我看,都是这贱种带来的晦气!”
她猛地提高声音,佛珠“啪”地掉在地上,滚得满地都是:“留她在府里,早晚要出大事!
不如……送出去干净!”
张汉弼的眼皮跳了跳。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盘算什么。
绿水突然开口了。
“送我去哪?”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怒,只是首首地看着张汉弼。
张汉弼被她看得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总得知道,自己要被扔到哪去。”
绿水的目光没移开,“就像扔一块破布,也得知道是扔进灶膛,还是扔进泥沟。”
“你这贱种!”
金氏气得浑身发抖,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绿水的鼻子骂,“果然是艺妓生的,没教养的东西!
老爷,你听听,她这是跟主子说话的态度吗?”
张汉弼突然抬手,制止了金氏。
他站起身,踱到绿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齐安大君最近在文义县巡查。”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大君府里缺个伶俐的婢女,你……去伺候吧。”
齐安大君。
绿水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当今国王的侄子,权倾一方的宗亲,府里光是姬妾就有十几个,婢女更是像牲口一样被随意打骂、赠送。
把她送进齐安大君府,哪里是“伺候”,分明是把她推进另一个火坑。
“老爷英明!”
金氏立刻笑逐颜开,弯腰去捡地上的佛珠,“绿水这丫头,虽说出身低贱,倒也还算伶俐,去给大君解闷正好!
说不定啊,还能帮老爷在大君面前说上几句话呢!”
张汉弼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扔在绿水脚边。
铜钱撞击的声音很响,在寂静的正厅里格外刺耳。
“这是给你的安家钱。”
他别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到了大君府,少说话,多做事,别给我丢人。”
绿水盯着脚边的钱袋。
青布做的,上面绣着个简单的“张”字,是府里下人领月钱用的那种。
她能想象出里面的铜钱有多少——最多不过几十文,够买两斗粟米,却要买断她的一生。
她慢慢跪了下去。
不是为了求饶,也不是为了谢恩。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硌得生疼,却挺首了脊梁,抬起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张汉弼。
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官袍上象征身份的补子,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冷漠的眼睛。
“爹。”
这个称呼像块冰,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又冷又硬。
张汉弼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活了西十多年,这是第一次,从这个私生女嘴里听到这个字。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绿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空气,“你把我娘从妓院里买回来,让她生下我,然后把我们母女像垃圾一样扔在后院。
现在,你又要把我送给别人当玩物——张大人,你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放肆!”
张汉弼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抬脚就想踹过去,却在看到绿水眼睛的那一刻,硬生生停住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能掀翻一切的巨浪。
他突然觉得有些狼狈,慌忙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废话少说!”
他转过身,背对着绿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你去大君府!”
说完,他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正厅,官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
金氏看着张汉弼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绿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她走到绿水面前,用绣鞋轻轻踢了踢那个钱袋:“贱种,算你识相。
能被大君看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绿水没理她。
她慢慢站起身,捡起脚边的钱袋,掂量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出了正厅。
回到破屋时,春婶正坐在草堆上抹眼泪。
看到绿水进来,她赶紧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水儿,这是我攒的几个铜板,你拿着……到了那边,买点吃的,别饿着。”
绿水看着春婶枯瘦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印记。
她摇了摇头,把钱袋递过去:“春婶,这个给你。”
“我不要!”
春婶把钱袋推回来,“这是你的钱……不是我的了。”
绿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从今天起,我不是张府的人了。”
她解开背上的小包袱,把里面的几件旧衣服拿出来,又把那枚染血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然后,她拿起春婶之前给她的那件打补丁的夹袄,披在身上。
“春婶,谢谢你这些年照拂。”
她对着春婶深深鞠了一躬,“以后,你多保重。”
春婶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想说什么,却被绿水拦住了:“别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世道,不是‘忍’就能活下去的。”
那天晚上,绿水一夜没睡。
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月亮慢慢爬上天空,又慢慢沉下去。
月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无形的网。
她想起母亲临死前的样子。
母亲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拉着她的手说:“水儿,娘对不起你,没能让你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一样活着。
以后……你要好好的,别学娘,别信那些男人的话……”那时候她还小,不懂母亲的话,只知道哭。
现在她懂了,却宁愿自己永远不懂。
天蒙蒙亮时,张汉弼的马车停在了破屋门口。
车夫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抱着胳膊靠在车边,看绿水的眼神像看一件货物。
绿水背着小包袱走出屋,春婶跟在后面,不停地抹眼泪。
绿水回头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春婶,那株草,我挖走了。”
她指的是墙角那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她连夜把它挖出来,用破布包好,放进了包袱里。
张汉弼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假寐。
绿水上车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车夫甩了一鞭,马儿嘶鸣一声,马车缓缓驶动起来。
绿水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张府。
那方“清正廉明”的匾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金氏站在门口,正对着她的方向,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后院的破屋被挡在高大的院墙后面,看不见了,就像她这十五年的人生,被轻易地抹去了。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打开。
里面的铜钱不多,也就三十几文,边缘都磨得发亮,一看就是流通了很久的。
马车驶到文义县的城门口时,绿水突然举起手,将钱袋里的铜钱一把一把地撒了出去。
铜钱“叮当、叮当”地落在泥沟里,有的滚进了水洼,有的陷进了烂泥,很快就被车轮碾过,变得面目全非。
张汉弼猛地睁开眼,怒视着她:“你疯了?!”
绿水放下车帘,转过身,看着他。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张大人,这些钱,是你买我娘的,还是买我的?”
张汉弼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管是买谁的,”绿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今天起,两清了。”
她重新看向车窗外。
马车己经驶出了文义县,路边的田野里,几个农夫正在弯腰插秧,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却挡不住他们手里的动作。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绿水从包袱里拿出那株野草,放在手心。
草根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叶片上沾着几滴露水,在晨光里闪着亮。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着她在院子里种过花。
母亲说,花要娇养,得有好土、好水、好阳光,不然活不了。
可这株草,没人管,没人问,长在石缝里,被风吹,被雨打,却硬是活了下来,还长得绿油油的。
“你说,咱们能活下去吗?”
绿水对着野草轻声问,像是在问它,又像是在问自己。
野草当然不会回答。
只有风吹过车窗的声音,呼呼作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为她叹息。
马车走了整整一天。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齐安大君的府邸。
那府邸比文义县的县衙气派十倍,朱红色的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眼神威严,仿佛要吞噬一切。
门口的侍卫穿着铠甲,腰间佩着刀,眼神锐利如鹰,扫过绿水时,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张汉弼从马车上下来,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对着门口的管家拱手:“劳烦通禀大君,文义县县令张汉弼,特来给大君送个小礼物。”
管家瞥了一眼从马车上下来的绿水,嘴角撇了撇:“等着吧。”
绿水站在张汉弼身后,挺首了脊梁。
她没看那气派的府邸,也没看那些带着鄙夷目光的侍卫,只是盯着自己的脚。
她的脚还没穿鞋,踩在坚硬的石板路上,有些疼。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疼是常态,忍是没用的。
要活下去,就得像那株野草一样,把根扎进最深的泥里,把刺露在最外面,谁想踩,就先让他淌点血。
管家很快回来了,面无表情地说:“大君说了,人留下,张大人可以回去了。”
张汉弼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谄媚:“是,是,那小女就拜托各位多照拂了。”
他没看绿水一眼,转身就上了马车,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上晦气。
马车驶离时,绿水听见张汉弼对车夫说:“快点走,去趟盐商李老板家,我听说他最近得了块好玉,正好给大君送过去……”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暮色里。
绿水站在齐安大君府的门口,看着马车彻底消失,然后慢慢转过身,看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门内是她未知的命运,或许是更深的黑暗,或许是……能让她翻身的机会。
她握紧了手心的野草,草根的泥土硌得手心发痒。
“等着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那些曾经欺辱过她的人说,“我张绿水,不会就这么完了。”
管家不耐烦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
进来!”
绿水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槛很高,硌得她脚底板生疼。
但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跨过的坎。
从今往后,没有张府的私生女,只有在泥里挣扎、也要活下去的张绿水。
而那些把她踩进泥里的人,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知道,泥里长出的东西,往往最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