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游的脚踩上第一块青石板时,天己大亮。
荒径尽头,小镇的土墙低矮破旧,门洞半塌,几根木桩横在入口处,几个孩童蹲在旁边玩石子。
他扶着墙根站稳,喉咙干得发紧,双腿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没有停下。
从乱石岗下来这一路,他靠捡树皮下的苔藓、掉落的果皮勉强润口,有次甚至吞下一块发霉的饼渣。
现在眼前是人烟,是活路,不能倒。
镇中街道狭窄,两侧摊贩沿墙摆开,卖米面的、卖粗陶的、补鞋的,吆喝声混杂。
行人穿着宽袖麻衣,头裹布巾,男子束发戴冠,女子挽髻插木钗。
语言腔调古怪,尾音拖长,他听不全,但能辨出“西京”二字频频出现。
他贴着墙根走,不敢抬头。
身上这件前身留下的粗布衣早己破损,沾满泥浆,肩头裂口翻卷,露出皮肉。
路人见他走近,纷纷侧身避开,有人低声啐了一口,孩子吓得往母亲身后躲。
他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前停住。
蒸笼冒着白气,香味钻进鼻腔。
他摸了摸怀里,空无一物。
正欲后退,摊主却挥手赶他:“去去去,叫花子也想吃热食?”
他没动。
不是不想走,是腿软得抬不起来。
视线开始模糊,耳中嗡鸣。
这时,角落里一位老者递来半碗凉粥。
瓷碗缺口,汤水浑浊,浮着几粒米渣。
老者没看他,只低头拨弄念珠,嘴里喃喃:“积点德,饿死也是条命。”
苏游接过碗,手指颤抖。
他小口啜饮,温水滑入胃中,像是点燃了一簇微火。
他靠着墙坐下,背脊贴着粗糙的砖面,终于缓过一口气。
耳边渐渐传来交谈声。
“听说了吗?
西京城外又出事了。”
一个挑担的汉子放下扁担,擦着汗,“昨儿夜里,十里铺一家客栈,三个人不见了,屋里血都没流,就剩衣服堆在床上。”
“妖祟作怪呗。”
另一人冷笑,“这年头,哪天不死几个?
你没听说宫里动静?
唐王要选高僧,派去西天取经,为的就是请佛祖降伏妖魔。”
“取经?”
有人疑惑,“那不是和尚的事?
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
先前那人压低声音,“如今妖邪横行,山精野怪白天敢进城,水鬼爬进井里拉人,连城隍庙的香火都压不住。
朝廷查了十几年,越查越多。
有人说,是天地气运变了,妖族要翻身,人间得靠佛法镇压。
唐王这才下了诏书,选德高望重的僧人,组队西行,求取真经。”
“可这跟妖怪有什么关系?
取个经就能让它们消失?”
“你傻啊!”
那人瞪眼,“真经是佛门至宝,据说能照破虚妄,驱散阴邪。
有了它,妖物不敢现形,鬼魂不得作祟。
若取回来了,天下太平;若取不回……嘿嘿,怕是连长安都要沦陷。”
苏游听着,指尖微微收紧。
妖邪横行?
取经?
西天?
这些词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图景——这不是普通的古代社会。
这是一个妖与人共存、神佛尚存的世界。
而唐王选僧,不是宗教仪式,是一场关乎存亡的行动。
他想起乱石岗的狐妖,那女人褪去人形时的冷笑。
那不是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威胁。
“可谁敢去?”
一人叹气,“西去十万八千里,沿途尽是绝地。
前年有个商队路过黑风岭,一百多人进去,出来只剩三个疯的。
说是夜里听见钟声,回头一看,同伴全变成了石头。”
“所以才要高僧。”
老者忽然开口,仍盯着念珠,“只有真正通佛法的人,才能护住队伍。
可这样的僧人,凤毛麟角。”
“听说这次是自愿报名?”
有人问。
“不止。”
汉子神秘道,“据说唐王许诺,凡参与取经者,全家免赋税十年,子孙可入国子监。
还有传言说,宫中藏有奇宝,能助修行,谁若立功,便赐予机缘。”
“修行?”
苏游心头一震。
他不懂修行,但他懂资源。
在这个世界,力量意味着生存。
而所谓的“机缘”,或许是普通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他缓缓抬头,看向人群中心。
“那僧人什么时候出发?”
没人注意到他发问。
话题己转向别处。
“我表兄在工部当差,说这几天西京城门加了守卫,礼部在筹备大典,就在三日后,于皇城外举行选僧仪式。
凡有志者皆可到场观礼,算是昭告天下。”
“那得去瞧瞧。”
有人兴奋,“听说连西域来的胡僧都要参加,场面肯定热闹。”
苏游默默记下:三日,皇城外,选僧大典。
他必须去。
可现在的他,连站稳都难。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不了城门就会被当成流民驱逐。
他需要身份,需要干净的衣服,至少得像个正常人。
他撑地起身,沿着街边缓慢移动。
目光扫过每个摊位,寻找机会。
前方是个布匹摊,晾着几匹粗麻布。
摊主正在称货,背对街道。
苏游靠近,在阴影里停下。
他摸了摸锁骨下的印记,那里依旧隐隐发热,像是埋着一块烫铁。
他不能暴露这个。
正思索间,一阵喧哗从街口传来。
几辆马车驶入镇中,车身漆红,帘幕垂落,前后有兵卒护卫。
行人纷纷避让,摊贩收拢货物。
“官府的车!”
有人低语,“这是往西京送劳役的。”
苏游眯眼望去。
车厢后门开着,几名衣着整齐的差役押着十几个百姓模样的人上车。
那些人手脚未捆,神情麻木,像是己被登记造册。
“征夫?”
他问身旁一名妇人。
妇人瞥他一眼:“新政策,凡无籍流民,愿入城服役者,可得口粮与居所。
三日劳作换一顿饭,还能听选僧大典的宣读。”
苏游眼神一凝。
这是机会。
他踉跄上前,在车队末尾停下,举起手。
“我也去。”
差役皱眉打量他:“你这模样,能扛得了活?”
“我能干。”
他说,声音沙哑但坚定,“只要给口饭,什么都能做。”
差役犹豫片刻,挥挥手:“上去吧,到了西京再登记姓名。”
苏游爬上车,坐在角落。
车厢内气味混杂,有人咳嗽,有人沉默。
他靠着木壁,闭上眼。
西京。
皇城。
选僧大典。
他离那个舞台近了一步。
马车启动,碾过青石路面。
街道两旁的屋檐飞快后退,炊烟袅袅升起。
远处,一座巍峨城墙轮廓浮现,城楼高耸,旗幡飘扬。
他睁开眼,盯着那座城。
突然,车内一人低声嘀咕:“听说,上个月有个道士在城南做法,说抓到了一只猴妖,关在铁笼里,浑身长毛,眼睛通红,会说人话……后来怎么处理的,没人知道。”
苏游呼吸一顿。
猴妖?
他会说人话?
马车驶过吊桥,轰隆声震动车厢底板。
城门渐近,守卫盘查严密,每一辆车都要开箱验人。
就在队伍前行之际,苏游忽然感到锁骨下的印记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低头,发现那花瓣状的淤痕,边缘竟渗出一丝极细的血线,顺着皮肤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