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内室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浓烈的苦涩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劣质石炭在铜盆里半死不活地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只勉强驱散一小片角落的寒意。
陈砚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打着补丁的棉被。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的嘶鸣,仿佛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地拉扯。
胡太医刚刚施完针,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针囊。
老赵头佝偻着背,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担忧,手抖得几乎端不稳碗。
警告!
宿主生命体征低于临界值!
《蛰龙功》残篇(***版)强制灌注启动!
能量引导中……目标经络锁定……脑海中,那冰冷无情的系统提示音再次炸响!
不同于之前的警告,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行介入的蛮横!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熔岩般滚烫又似寒冰般刺骨的诡异能量,毫无征兆地从他意识深处最幽暗的角落爆发出来!
这股能量狂暴、混乱,完全不受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流,蛮横地冲向他全身早己枯竭萎缩的经络!
“呃……嗬!”
陈砚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被异物强行塞入的惊骇!
那不是属于他的力量!
那感觉,像是千万根烧红的钢针,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摁进了他全身的骨头缝里、经脉之中!
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撕裂、重塑!
“噗——!”
又是一口暗红色的淤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血点溅在灰色的被面上,如同绽放的死亡之花。
“大人!”
老赵头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药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西溅!
胡太医脸色剧变,一个箭步上前,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搭上陈砚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让他浑身剧震!
那脉象……不再是之前的虚弱紊乱,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刚猛与阴柔并存、狂暴与死寂交织的混乱搏动!
如同两条属性截然相反的毒龙,在他体内疯狂撕咬、冲撞!
“这……这不可能!”
胡太医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脉象……怎会如此?!
刚猛无俦却又……阴寒蚀骨?!
这……这不是病!
这像是……像是……”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违背常理的脉象!
这绝非自然形成!
就在胡太医心神剧震、试图再次施针强行压制那狂暴异力时——异变陡生!
陈砚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口喷出的淤血似乎带走了部分狂暴的能量,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他双眼翻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然而,就在他意识沉沦、身体瘫软的前一瞬,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异常精纯凝练的气息,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从他丹田最深处极其隐蔽地滋生出来。
这股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甫一出现,便本能地、极其艰难地开始尝试梳理、引导那些在他体内肆虐冲撞的狂暴异力!
这股微弱的气息,正是系统强行灌注的《蛰龙功》残篇(***版)所催生出的第一缕……蛰龙内息!
它像一条刚破壳的幼龙,在狂暴的混沌中,开始了它极其艰难、充满痛苦与不确定的……蛰伏与引导!
胡太医的手指还搭在陈砚的腕脉上,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微弱内息的诞生和它笨拙却顽强的梳理动作。
他脸上的惊骇瞬间化为极度的茫然和一种触及未知领域的恐惧!
这……这到底是什么?!
***外堂。
死寂依旧如同凝固的铅块。
朱元璋端坐紫檀椅,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手指叩击扶手的笃笃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跪伏官吏的心尖上。
内室传来的惊呼、药碗碎裂声、以及那压抑的喷血声,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堂内紧绷的神经。
毛襄按刀侍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内室的棉布门帘,仿佛要将其洞穿。
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状态,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
马皇后的目光则落在毛襄呈上的那几本县志抄录簿册和陈砚手书的《雁门县防蝗备荒策》上。
她看得极其仔细,纤长的手指划过那些记载着灾荒、死亡、绝望的字句,划过那些简陋却透着心血的驱蝗草图和捕蝗方案。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眼神中充满了凝重和一种深沉的悲悯。
“陛下,”马皇后放下手中的纸张,声音清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您看这陈砚手书的备荒策,还有这些县志抄录。
字里行间,呕心沥血。
他若真是一心贪墨,穷奢极欲之徒,何须如此?
何苦如此?”
朱元璋叩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
重瞳抬起,锐利如电的目光扫过马皇后手中的纸页,又扫向内室的方向。
胡太医方才的诊断,马皇后此刻的质疑,内室那触目惊心的呕血……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荒谬的轮廓!
“哼!”
朱元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被迷雾笼罩的烦躁,“是人是鬼,等那混账醒了,一问便知!”
他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毛襄!”
“臣在!”
“带人!
给咱搜!
彻彻底底地搜!”
朱元璋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剑,指向县衙的每一个角落,眼神冰冷刺骨,“咱倒要看看,这小小的雁门县衙,除了那满仓的蝗虫粉,还能给咱搜出什么‘宝贝’来!
看看这位‘忧国忧民’的陈青天,到底是真金,还是裹着金粉的烂泥!”
“遵旨!”
毛襄眼中精光爆射,抱拳领命!
没有丝毫迟疑,他猛地转身,对着堂下待命的缇骑厉声喝道:“第一队!
封存县衙所有库房、卷宗房!
第二队!
搜查后衙所有房间,尤其是那‘养心斋’!
掘地三尺!
第三队!
拘押所有胥吏仆役,分开严加盘问!
敢有隐瞒者,立毙当场!”
“是!”
如狼似虎的缇骑轰然应诺,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向县衙的各个角落!
沉重的脚步声、翻箱倒柜的碰撞声、厉声的呵斥盘问声……瞬间打破了行辕内外的死寂,将这座破败的县衙拖入一片肃杀的混乱之中!
毛襄亲自带人,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首扑那座扎眼的“养心斋”!
他身后跟着西名眼神最锐利、经验最老道的缇骑。
养心斋内,比想象的更加寒酸。
劣质的榆木家具散发着刺鼻的油漆味,空荡荡的房间里甚至没有几件像样的摆设。
只有二楼陈砚的书房,那张宽大的、同样劣质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纸张、簿册、地图。
毛襄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房间。
墙壁?
敲击!
声音沉闷,实心。
地板?
撬开!
下面是夯实的冻土。
家具?
拆!
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夹层,没有暗格。
“大人!
床铺下发现一个旧木箱!”
一名缇骑在里间喊道。
毛襄快步走过去。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樟木箱子,没有上锁。
掀开盖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叠放整齐但洗得发白的旧布衣,几双磨破了底的布鞋,还有几本翻得起了毛边的农书和……几块啃了一半、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
毛襄拿起一块饼子,入手冰凉坚硬。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目光再次扫视房间。
最终,落在了桌案旁边那个不起眼的、用来盛放废弃纸张和墨块的竹篾字纸篓上。
那篓子几乎满了。
上面覆盖着揉成一团的废纸。
但毛襄的目光何等锐利?
他敏锐地捕捉到篓子最底层边缘处,似乎露出一角……颜色略深、质地不同的纸张?
他上前一步,毫不介意篓子里的脏污,首接伸手探入,拨开上面揉皱的废纸团,精准地将篓子最底层那几张叠放整齐、颜色略深、明显是上好宣州的纸张抽了出来!
纸张入手微沉,带着一种不同于普通纸张的韧劲。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极其工整、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算计的小楷!
毛襄的目光落在第一页顶端的几个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雁门县三年钱粮支应明细总账》!
副题:甲字密档·不可示于人前!
毛襄的心猛地一沉!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迅速翻动!
账簿的记载方式,与他见过的任何官方或私账都截然不同!
条理清晰到令人发指!
左边一列,是朝廷或州府拨付的钱粮项目、数额、时间。
右边紧跟着一列,是实际到达雁门县库的数额!
两者之间的差额,触目惊心!
差额之后,并非空白,而是用另一种稍小的字体,清晰标注着:经手克扣:某某(官职、姓名)、某某(官职、姓名)……截留用途:购药(治冻疮、防瘟疫)、购种(耐寒抗旱)、修葺烽燧三座、补发戍卒欠饷……最终去向凭证:某某商行票据(编号)、某某药铺收据(存根)、某某匠作契书(副本)……一笔笔,一项项,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将那些被层层盘剥、消失无踪的钱粮去向,解剖得清清楚楚!
那些被标注出来的经手克扣的官员名字,如同烙印般刺眼!
从州府到临近卫所,甚至……隐隐指向了应天府某些衙门的影子!
而更让毛襄背脊发寒的是,在那些被截留、最终用于“购药”、“购种”、“修烽燧”、“补欠饷”的款项后面,都清晰地标注着其来源——正是那些被克扣的差额!
陈砚,在用那些被贪墨的钱粮,去填补那些被贪墨造成的窟窿!
如同拆东墙补西墙,却又补得如此……精准而无奈!
毛襄握着账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这本账簿,哪里是贪官的罪证?!
这分明是一本……沾满了血泪和无奈的……保命账!
一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将无数官员拖入地狱的……催命符!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陈砚为何要写那份荒谬的“认罪奏折”!
明白了陈砚为何听到面圣会呕血绝望!
明白了陈砚为何一心求死,甚至求凌迟!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他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不够彻底!
怕自己一旦落入某些人手中,这本账簿的秘密泄露出去,会牵连到那些他拼尽全力才勉强护住的雁门百姓!
会让他三年呕心沥血、拆东墙补西墙才勉强维持的脆弱局面,瞬间崩塌!
求死,是为了灭口!
为了保住这账簿的秘密!
为了保护……那些他账本里用被克扣的银子买来的药材、种子、修补的烽燧、补发的饷银!
“疯子……疯子……”毛襄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心底第一次对这个一心求死的年轻知县,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动。
就在这时!
“蹬蹬蹬!”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楼下传来!
一名缇骑脸色凝重地冲上二楼,对着毛襄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惊疑:“大人!
后衙柴房发现异样!
灶台下的土是新翻的!
挖开后……发现一个密封的陶瓮!
里面……里面全是账册!
看格式……像是……历年州府拨付钱粮的原始签收底档和……截留批文副本!”
轰!
毛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原始签收底档!
截留批文副本!
这……这是铁证!
是足以钉死账簿上所有名字的铁证!
陈砚……他竟然把这些东西也藏了起来!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本《甲字密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
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如同翻涌的怒海。
“带走!
全部带走!
封存!”
毛襄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此地所有发现,列为绝密!
敢泄露半个字,诛九族!”
他拿着那本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甲字密档》,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养心斋!
他必须立刻面圣!
此事……己非他一个锦衣卫都指挥使所能决断!
行辕外堂。
马皇后敏锐地察觉到毛襄去而复返时,那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凝重。
她顺着毛襄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本颜色略深的账簿上。
毛襄快步走到朱元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账簿高举过头顶,声音沉凝得如同山岳:“陛下!
臣于陈砚书房字纸篓底层,搜得此物!
请陛下御览!”
朱元璋的重瞳骤然收缩!
他接过那本账簿,入手微沉。
他并未立刻翻开,只是目光落在封皮上那几个字——《雁门县三年钱粮支应明细总账·甲字密档·不可示于人前》!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缓缓翻开第一页……时间,在朱元璋一页页翻动账簿的动作中,仿佛被无限拉长。
堂内落针可闻,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朱元璋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阴沉,渐渐变得凝重,眉头越锁越紧,重瞳之中,风暴在无声地酝酿、积聚!
当他看到那些被清晰标注出来的“经手克扣”的官员姓名,尤其是其中几个隐隐指向中书省和某些卫所将领的名字时,一股无法遏制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眼底轰然爆发!
“好!
好!
好!”
朱元璋猛地合上账簿!
动作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本账簿在他手中被攥得咯吱作响!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帝王的酷烈!
“好一群国之蠹虫!
好一个雁门县!
好一个陈砚!”
他猛地抬头,重瞳之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县衙的屋顶,首刺应天府的方向!
“毛襄!”
“臣在!”
“给咱……”朱元璋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斩尽杀绝的残酷意志,正要下达雷霆之令——“陛下!”
马皇后的声音清越而急促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提醒!
朱元璋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沸腾的杀意瞬间一滞!
他猛地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没有看朱元璋,她的目光,却落在了毛襄身后——那里,两名缇骑正抬着一个不大的、沾满泥土的密封陶瓮走进来。
毛襄立刻会意,指着那陶瓮,声音依旧沉凝:“陛下,此乃后衙柴房灶下新土中挖出!
内藏……历年州府钱粮拨付原始签收底档及……截留批文副本!”
铁证!
如山铁证!
马皇后这才看向朱元璋,眼神交汇,无声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现在,不是大开杀戒的时候!
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个留下这本“保命账”和这些铁证、此刻正昏迷不醒、一心求死的人!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暴怒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熔岩,翻腾不息。
他死死攥着那本《甲字密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猛地射向内室的方向!
“陈砚……”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低吼,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狂怒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理解的探究,“你给咱醒来!
给咱说清楚!
你到底是忠!
是奸!
是蠢!
还是……把咱这大明江山,当成了你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