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砸在林焰脸上,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迅速被寒风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她站在湿滑的天台边缘,脚下是城市夜晚模糊不清的光河,那些璀璨的灯火曾经有一片是属于她的,而现在,它们只是冰冷地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
三十七层楼的高度,风大得几乎要把人掀下去。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不用看也知道,不是催债的就是那些闻着味想来踩她一脚的所谓“朋友”。
屏幕上最后一条清晰的信息是一个小时前刘波发来的,只有简短的几个字:“焰子,认命吧。
钱,我会替你好好用的。”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认命?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她怎么认?
拿什么认?
公司没了,被她视若亲弟、一手提拔起来的合伙人刘波卷走了所有流动资金,留下一个空壳和天文数字的债务。
名声臭了,刘波做得天衣无缝,所有法律文件上的漏洞都精准地指向她,她成了那个刚愎自用、投资失败、甚至可能涉嫌欺诈的蠢货。
家……快没了,下个月,这唯一剩下的公寓也会被银行收走。
她想起三个月前,就在这天台,还开着香槟庆祝又拿下一个大单。
那时她笑得多么意气风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脚下。
刘波就站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肩膀,说着“焰姐,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那眼神真诚得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全是戏。
雨水糊住了眼睛,她抹了一把脸,手指冰凉。
纯阳命?
华盖运?
七杀?
双阳刃?
小时候那个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批命时说的词,她曾经嗤之以鼻,觉得是江湖骗子的鬼话。
现在想想,真是准得可怕——一生波折,亲缘淡薄,易遭至亲背叛,大起大落……可不就是她这三十多年的写照么?
异人缘好?
是啊,朋友遍天下,关键时刻能拉你一把的又有几个?
剩下的,不过是来看你高楼起,再看你楼塌了。
又一阵猛风吹来,她身体晃了晃,楼下传来几声模糊的惊呼。
也许有人看见了她。
死都不让人安生。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和城市污浊空气的气味。
累了,真的太累了。
从云端跌进泥里,挣扎了这么久,每一次以为看到点光,下一秒就是更深的黑暗。
刘波和他的新靠山把她所有的生路都堵得死死的,像猫捉老鼠一样戏耍,享受着她绝望的样子。
也许跳下去,真的就一了百了了。
反正她这命,不就是从“病”、“死”、“墓”开始的么?
就在她脚尖微微用力,身体前倾的刹那,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奇异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嘈杂的雨幕。
“小姑娘,阳寿未尽,冤债未清,就这么走了,甘心吗?”
林焰猛地回头。
天台入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灰色旧道袍的老者。
道袍很干净,但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被雨水打湿了颜色。
他身形清瘦,面容古朴,最奇特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得不像老人,在都市迷离的夜光映衬下,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
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在他周身一寸之外就悄然滑落。
林焰心头一惊,随即是巨大的荒谬和警惕。
这道士怎么上来的?
保安呢?
“你是谁?”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戒备,“刘波让你来的?
来看我最后一眼?
回去告诉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积压的恨意和绝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老道——云松道人,并未因她的恶语而有丝毫动容。
他缓缓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林焰脸上,细细打量着,像是辨认一块蒙尘的古玉。
“眉聚七杀,目藏双刃,果然是极罕见的纯阳煞体,还走了华盖运。”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怪不得……怪不得会遭此一劫。
至阳则折,过刚易摧,你这命格,若无疏导,确是坎坷难行,易招小人妒害。”
林焰愣住了。
这些话,和记忆深处那个算命先生的话隐隐重合,但从这个突然出现的老道口中说出,在这绝望的雨夜,带着一种诡异的说服力。
“你……你说什么?”
“我说,有人利用了你命格的弱点,催动了你的劫数。”
云松道人语气平静,“你命中带煞,却也带贵。
华盖主孤,亦主智慧宗教缘法。
否极,则泰来。”
“泰来?”
林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凄厉,“你看看我!
我还有什么‘泰’可以来?
我什么都没了!
只剩下一***烂债和一堆骂名!”
“你还有一条命。”
云松道人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焰心上,“以及,一段未了的因果。
推你下来的人,正踩着你的尸骨春风得意,你甘心就这么成全他?”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破了林焰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绝望。
不甘心!
她怎么可能甘心!
恨意如同岩浆再次翻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但她还能做什么?
“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我斗不过他……他找的高人,连我的……”她哽住了,想说“连我的命格都能算计”,却觉得这话说出来自己都像个疯子。
“尘世间的律法,或许一时奈何不了精心设计的骗局。”
云松道人目光深邃,“但天道承负,报应不爽。
他借了不该借的力,用了不该用的术,反噬是迟早的事。
而你……”他顿了顿,看着林焰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你这命格,是劫难,也是造化。
若只沉溺于恨意,必被煞气反噬,万劫不复。
若能勘破、修心、静性,未必不能浴火重生,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修心?
静性?
林焰茫然。
这些词离她刀光剑影的商场生涯太遥远了。
“怎么修?
怎么静?
大师,你是要教我念经拜佛吗?
那我还不如跳下去快点!”
她语气冲,带着濒临崩溃的讥讽。
云松道人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念经拜佛是修,红尘炼心亦是修。
我观你与吾道有缘,可愿拜入我全真龙门金山派门下,做个俗家弟子?”
“俗家弟子?”
林焰彻底懵了,“道士?
现在?
我?”
她指着自己一身的狼狈和脚下的万丈高空,“大师,你看我像有心情出家的人吗?
而且我……”而且我还欠着一***债,随时可能去坐牢。
这话她没说出口。
“俗家弟子,不必出家。”
云松道人耐心解释,“持戒修心,在家亦可。
修行,修的是心性,是应对磨难的法子,是看清迷雾的眼睛。
而非让你逃避。”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接住冰冷的雨水。
奇怪的是,雨水在他掌心并未溅开,反而凝聚成一颗***的水珠,微微转动,内部仿佛有微光流转。
“你看这水,至柔,亦至刚。
能穿石,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轻轻一吹,水珠散开,化作淡淡雾气消散,“你的性子,就像未经雕琢的烈火,烧得旺,也容易烧毁自己。
修行,不是扑灭这火,而是学会掌控它,让它为你所用,而不是将你焚毁。”
林焰怔怔地看着那消散的雾气,又看看老者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理智告诉她这太荒谬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在雨夜天台对一個即将跳楼的破产女人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那是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本能,是不甘死去、不甘认输的魂魄在嘶吼。
也许……也许还有别的路?
“我……我能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再嘶吼,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希冀。
“首先,从那里下来。”
云松道人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既经历了,便该知道,死解决不了问题,只是逃避。”
林焰低头,看着令人眩晕的城市灯火。
是啊,死了,刘波只会笑得更开心。
她的父母怎么办?
那些还相信她、帮助她却被她连累的朋友怎么办?
恨意再次压过了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点点地向后退,首到脚后跟彻底踩回坚实的天台地面。
脱离那危险的边缘,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她强行用手撑住了冰冷湿滑的栏杆,稳住了身形。
云松道人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很好。
一念回头,便是彼岸开端。”
他走上前,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折叠成三角状的黄色符箓,递给她,“贴身放好。
可暂安神魂,避些小扰。”
林焰迟疑了一下,接过符箓。
那符纸入手微温,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她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莫名地平复了一丝丝。
“然后呢?”
她抬起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混杂了困惑、警惕和微弱渴望的复杂光芒。
云松道人望向城市远处沉沉的夜空,语气悠远:“然后,活下去。
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债,一点一点还。
仇,一步一步报。”
“修心,先从静心开始。
明日清晨,日出之时,来城西青石古巷,‘松韵斋’寻我。”
说完,他不等林焰回应,转身缓步走向天台出口,灰色的道袍在风雨中飘动,身影很快融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林焰独自站在风雨飘摇的天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微微发热的符箓。
雨还在下,风依旧冷。
但有什么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跳下去的冲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却也更具有实感的东西——活下去,并且拿回一切的决心。
刘波。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几乎要咬碎。
等着我。
她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楼梯口。
脚下的路还很长,很黑,但至少,她决定走下去看看。
那道符箓在掌心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热度,像一粒火种,暂时驱散了笼罩在她世界里的无边寒意。